长乐先生:
要想对世界了解得更多,洞察真相,就需要空出自己的心来。这就是佛教所说的“无我”吧?
星云大师:
人的心,是高山、海洋所不能比的,所谓“心如虚空”,就是放下顽强固执的己见,解除心中的框框,把心放空,让心柔软,这样我们才能包容万物、洞察世间,达到真正心中万有,有人有我、有事有物、有天有地、有是有非、有古有今,一切随心通达,运用自如。
在管理中,有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包容”;而在佛教里,有一个字可以来形容这个包容,那就是“空”。空是因缘,是正见,是般若,是不二法门。空的无限,就如数字的“0”,你把它放在1的后面,它就是10;放在100的后面,它就变成了1000。
虚空才能容万物,茶杯空了才能装茶,口袋空了才能放得下钱。鼻子、耳朵、口腔、五脏六腑空了,才能存活,不空就不能健康地生活了。像我们的对谈,也要有这样一个空间,才能进行。所以,空是很有用的。
真正的管理,要包容。包容才能和谐,肚量多大,事业就有多大;要空出所有,才能建设一切。所以空的哲学,不是佛教独有的思想,应该把它用到生活里。“空”,才能成就万有,不“空”就没“有”了。
长乐先生:
空的学说,确实深奥。我们知道,般若学说自从在南北朝时期传到中国来以后,就跟中国的本土宗教发生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碰撞和融合。当时社会流行的老庄玄学,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理论,是关于“有”和“无”的。这个理论和佛教中“空”的理论非常近似。于是,很多人在翻译佛经的时候,出现了一个误区,把“空”都翻译成“无”。因为人们长期浸淫于中国传统的儒教、道教之中,自然很容易将“空”想象成“无”。直到大翻译家鸠摩罗什来了以后,才把“空”的概念提炼出来。就像大师刚才讲到的,“无”是“没有”的意思,但“空”不是“没有”。大师讲的“空”,实际上也包含着“有”的成分。
星云大师:
“无”是“空”的一半。这个“空”,里面包含“有”,也包含“无”。说“有”也未曾有——“有”了就无常变化;说“无”也不是没有。院子里那些光秃秃的树木,忽然冒出了新芽,一枝花开。你说它“无”吗?它“有”了。坐在家里,电视遥控器一按,屏幕里面载歌载舞,这是“无”,还是“有”?
所以,空即是色。“空”才能拥有,才能包容万物,“空”不是没有。而色即是空,是指万物由因缘合和而生,无法单独存在。所以,“空”包含“无”,也包含“有”。
长乐先生:
也就是说,“空”的概念是大于“无”的。
星云大师:
对,“无”也必大于“有”。有一位道树禅师,他把寺庙建在一个道观旁边,道士自然不高兴了。那些道士也不简单,有法术,时常呼风唤雨,结果把寺庙里面年轻的沙弥都吓跑了,只有道树禅师一点儿也不为所动,一住20年。道士们最后没办法,决定搬家。有人问道树禅师:“你怎么能赢过那些有法术的道士呢?”他说了一个字:“无。”“无”怎么能赢啊?禅师说,他们有法术有神功,但他们不知道,“有”是有穷有尽,有量有边,有了之后就没有了。我呢,“无”,“无”就是无穷无尽,无量无边,所以我当然能胜过他。要把“有”和“无”真正地调和起来,则是用“空”来调和。
虚空包容万有,因为“空”,大地任我们游走、空气给我们呼吸,万物供我们取用,假如没有“空”,人类就不知将安住于何处了。所以,我们应该歌颂空的伟大,空的包容。“空”中才能生妙有。
长乐先生:
我看过您给我的弘一法师的《李叔同说佛》,这本书里还有大师的一个批注。在讲到关于“空”和“不空”的时候,弘一法师说,“空”与“不空”兼说,此意乃为完祖。您在一旁批道,“以无声的觉悟,求有声的事业”,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话题。
星云大师:
“空”不是普通的知识,没有办法靠一般知识去了解,要靠证悟,悟到心空。所谓“心包太虚,量周沙界”,是指如果我们的心能像虚空一样,那么就可以容下整个大千世界。从管理上来说,我们的心能包容多大,就可以领导多少人。如果容得下一家人,可以做家长;容得下一村人,可以做村长;容得下一国人,就可以做国君。此外,在时间上要“竖穷三际”,在空间上要“横遍十方”,只有将这些运用到管理上,才能行事周全,包容一切;才能运筹帷幄,无往不利。
长乐先生:
在禅宗的学说中间,特别强调时间的问题。我们知道六祖提出“顿悟”的概念,顿悟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从大师的“人间佛教”角度来理解,“坐禅”这样一种顿悟的哲学,是不是也能从简单的行为中体现出来?
星云大师:
不过顿悟也要从初级的渐悟开始。
比如说吃饭,吃到第五碗饱了,早知道前面四碗就不吃了,是这样吗?走了三天,最后一步到了台北,早知道前面不走了,是这样吗?如果真这样,就到不了台北。
即便是顿悟,前面也必须下很多的功夫,才能忽然证悟,就像黑暗中电灯一开,刹那间忽然大亮。人都有一些执着,不开窍,哪天忽然在一个机缘下,念头一转,豁然开通,整个人生都将因此起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