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谁都别想过举案齐眉的生活,为什么呢?是因为我们的爱人都在唱:“再也不能那么过,再也不能那么活”,哪怕是知心爱人,若你还在做这美梦,所有的女同胞都会吐你一大脸。梁鸿大概是个“半边户”,他是端上了铁饭碗,他老婆却是务农,所以他可以摆姿态。他在大学里读研,回来还得锄禾日当午,他老婆地位低,所以得敬他,连看都不太敢看他:“为人赁舂,每归,妻为具食,不敢于鸿前仰视,举案齐眉。”盛着饭,额头夹在腋窝里去了,像丫头一样,现在哪个婆娘愿意这么低眉?真心爱婆娘的,又有哪个老公愿意这么高高在上享用老婆的恭敬?
百有二岁的老人周有光与他爱人张允和,都爱喝茶,上午下午都喝茶,有时喝清茶,有时喝英国红茶,周老有时还喜欢喝咖啡,张老呢,更喜欢的喝清茶。外面车如流水马如龙,人之脚板踏在水泥地,好像踏在烙铁上,脚脚惊跳,被生活所烙,我们是那么仓皇奔窜,脚不点地。而周老与张老呢,皤然白发,安坐西窗,一缕几缕阳光透过薄纱,斜照书页之侧,掉落于清茶之中,书影日影之下,两位老人说:来,再喝一杯;俄尔,又是:来,再抿一口。这是一种让人多么神往的生活啊。这种生活不叫举案齐眉,周老说:古代夫妇举案齐眉,今天我们没有案了,就举案齐杯吧。这案不是今之“几案”,而是一种托盘,今天是没了。
今天有案呢?相信周老与张老也不会举案齐眉了吧,张老会“不敢于‘光’前仰视”?我相信,这两位老人碰杯,那杯子也肯定是齐沿的,即或是先干为敬,也不会将自己那杯子低爱人那杯子口沿“1.5公分”。
东坡兄与朝云是一对知心爱人。东坡兄有次从朝廷归来,挨了气,受了屈,腹胀如鼓,他来到自家院子里晒太阳,问他的丫鬟门客:这肚子里装的是什么啊?有的答是智慧,有的答是韬略,有的答是诗书,东坡兄皆摇头,只有朝云知道里面是:一肚子不合时宜。东坡大笑,说只有朝云才是“心里人”,东坡兄与朝云多恩爱啊,可是,喝起茶来,东坡兄却对朝云挑三拣四了:“老妻稚子不知爱,一半已入姜盐煎。”大概东坡兄喜欢清茶,不喜欢加盐加姜,而其老妻呢,要给他加营养呢,吃盐长力,吃姜避邪,所以说,不是他老妻不知爱,而是东坡兄不知爱吧。东坡不知爱,一是他错解人意,二是呢,他好像不太与老妻一起剪烛西窗,你一口我一口,你一杯我一杯。东坡兄想过的是举案齐眉的生活,还不太习惯举案齐杯。
倒是李清照与赵明诚,那样小资情调让人无限艳羡。月白风清,风动桂花影,李诗人喜欢与老公喝茶拍拖。赵明诚又不出去唱卡拉OK,又不出去打麻将玩三打哈,天天晚上陪爱人一起喝茶,这样的老公真是难得啊。他们夫妻俩晚上呆一块,没电视看,看电视的人,都把目光与精神投入到屏幕上去了,投入到别人的爱恨情仇上去了,身心都入人家的戏了,即或是爱人在侧,谁又能说与爱人在一块?倒是李清照夫妻,李诗人的眼前是赵明诚,赵明诚的眼前是李清照,她俩中间只是一杯茶,所有的眼神与心思都可以投射到对方那里,不随别人的悲欢离合走神,那情形才是真恩爱。李清照喜欢出题目,答对了有奖,答错了要罚,他俩奖的与罚的都是茶,李清照问:阿诚,“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诗经》的哪一页啊?赵明诚就答,在某页某页。李清照说:错,罚一杯。赵明诚问:清清,“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这是《玉台新咏》哪首诗里的?李清照答,是某首某首。赵明诚说:正确,加十分,奖一杯。
饮茶是一人得神,两人得趣的。现在神仙已然无存,一人喝茶的,多半是被社会所弃的人了,再孤独的人也要死撑面子,拉几个朋友,即使单位上没有,邻里间没有,也要到网上去找一个,说自己朋友遍天下。两人喝茶得趣,是哪两人?是同性的,是知心的,还是“天一人地一人我一人你一人”的两人?能够到知心这一层次的,少啊!异性两人喝茶呢?什么关系?在茶馆暧昧的灯光下,还是在西窗朦胧的月光下?在西窗朦胧的月光下,能够一起相对喝茶的,不是得趣,而是得福。男女在灯光下喝茶,得趣;夫妻在月光下喝茶,得福。幸福的生活总比趣味的生活要高许多档次。最少,我觉得李清照夫妇的生活比东坡两口子的生活更让人想做梦。
只是,我们常常能够得到许多趣味,却得不到些许幸福,或者说,我们大多喜欢追求趣味生活,放弃了许多幸福生活。有几个,愿意与爱人白天与晚上都在一起,愿意一起喝早茶一起喝午茶,愿意寒夜客不来,夫妻茶当酒?把日子给爱人,不给别人,这样的爱,哪里去找啊?现在有几人愿意这样过?
周有光先生与张允和先生,是愿意的,他俩愿意把岁月消磨在爱人身上,他俩愿意把爱情泡在红茶绿茶里面,所以,幸福对他俩特别眷顾,岁月的影卷也愿意为他俩加放几场,张允和先生达93岁才驾鹤西去,周有光先生102岁了,现在还在那里一人喝茶,超然入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