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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东玛尼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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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1年岁末那一段日子,我往返经藏北沿黑(河)昌(都)公路去藏东。此行不管我本人带了些什么任务,都因为与韩书力先生同行,而蒙上了艺术寻访的功利目的。那时,韩先生是西藏美术家协会主席,现在仍是。他还是西藏民间艺术热心的搜集者和倡导者。

  昌都的民间艺术有些什么?有玛尼堆和玛尼石刻。

  丁青县以它庞大的玛尼堆阵容迎接了我们。到达丁青的第二天,县统战部的牛部长就陪同我们在县城一带就近观看了五处玛尼堆。它们的名字是:根达多芒、阿南多芒、永仲巴日寺经石堆、同在丁青镇的崩查玛。据介绍说,属于本教的崩查玛历史最久,约有900年吧。

  这五处玛尼堆都够大的,韩先生说还有更大的,大到“世界之最”——其实,只要占有了丁青的纪录全世界就无出其右者:全世界惟西藏热心于玛尼堆,西藏又惟昌都,而昌都又当属丁青,我们都没有再见过何处西藏人如丁青人这般拥有建筑玛尼堆的热烈嗜好,他们创造了藏地玛尼堆规模、气势和数量方面的“之最”。

  玛尼堆这种崇拜形式并非随佛教传入的舶来品,而是本土生长之物,是本土宗教遗存。丁青地处藏北、藏东不同的自然和文化群落以及行政辖区、地方势力的边缘结合部,正像大山的皱格间往往存在着植物界某些珍稀的孑遗一样,丁青这个角落长久以来就成为本土宗教的避难所,成为西藏本教文化圈的核心。作为早期风靡过藏地的本土宗教——本教的一面旗帜,我们今天能领略到的恐怕仅有玛尼堆盛况了。

  我们不久就看到那个作为“世界之最”的乃查姆玛尼堆了。它位于丁青县城以东50公里处,果然巨大。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山谷旷野间林林总总地颠连,大大小小的卵石块高高低低地引领并伸展着视线。其上残雪斑斑,再其上经幡飞动。

  近乎千年的无数代人的双手和意念的建筑,听说原先还要广大,文革中把相当一部分挪用于修砌大寨田了。韩先生评说:“认真地刻,认真地堆,认真地转,一座精神的金字塔。”

  丁青的玛尼堆大也大,多也多,但玛尼石刻的图案并未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就玛尼石刻的质而言,越往昌都深处走,就越接近佳境了。

  黑昌公路边上的类乌齐县巴夏区近旁有黑松林。黑松林中原有108座却雅玛佛塔。文革中荡然无存。而今黑松林中仅遗当年玛尼石,兀自林风沐雨,益发古旧。所刻佛像护法神像颇具艺术品位,古典而高雅。其中六尊巨大卵石上各刻有六字真言的一字,格外道劲的高浮雕,虽然岁月斑驳,仍透露出深造逼人的宗教气息和意蕴。我长久地想着它们。

  巴夏却雅玛佛塔一带玛尼石刻被发现是在1983年,发现者正是韩先生和他的弟子们。是偶然也是缘分,不解之缘。就为了它们,韩先生一行在巴夏区一住就是两周,每天不辞辛劳地徒步往返两次,合计每天走16公里山道,在黑松林中制作拓片,发展了一个玛尼石刻艺术的收集整理事业。其后便是更大范围的拓展,出大画册等等。巴夏黑松林间的玛尼石刻不再寂寞。

  很快我就发现了我与美术家们在审美方面的距离:他们不喜精美,喜朴拙;不喜老到,喜稚气;不喜行云流水的刀法,喜佶屈粗疏的胡敲乱凿。后来,他们把自己所喜之物通过画册、文章、图片推荐给全世界了。

  到达昌都时正值藏历10月25日“安觉”——燃灯节,宗喀巴诞辰。是夜,昌都山城此处彼处,金光灿灿地燃亮了酥油灯。我们随转经的人流攀上一片高地,帕巴拉驻锡地的强巴林寺成为节日的中心。我们绕寺一周,意外地发现了规模并不算小的玛尼石堆,断断续续地也绕寺一周。古旧一样地古旧(就仿佛今人不会再刻了),更多的是规整的佛像,其它的形象多见蛙和蛇。有一种深嵌石底的阴刻技法,被韩先生称之为“高光”。

  昌都地区文化局副局长土呷,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文化素质高,又深通本地文化。他也关注本地玛尼石刻艺术。他为昌都地区的玛尼堆排座次:察雅为最,贡觉次之,丁青再次之。在这里,我注意到土呷是以石刻的图像的质排列的,而韩先生则是以其量、以其精神排列。

  很快地我们就走进察雅,更走进察雅的香堆了。香堆镇有个名叫嘎登西珠曲科岭的寺庙——确切地说,是一片废墟,一片壮观到近乎辉煌的废墟。它坐落在高地之上,庙宇紫红色土质的框架尚在,虽是断壁残垣,但嵯峨多姿,严整富丽。远远地透过狭长的方窗洞,可见蓝天上蝉翼般的薄云。废墟的背后稍高处仍是废墟,错错落落;再远处,是浑圆的紫红色山,与全部的废墟浑然一色一体,壮烈凄怆。从踏入寺门那一刻起,我们就被触动了,就想拜谒庞贝城也不过如此吧,就想它昔日香火最盛时的景象也不会比此时更有魅力,就想到未来一旦修复,也就光彩尽失了吧。

  香堆这地方的玛尼堆中的艺术精品中的珍品就在这人迹罕至之处,就附于这样的大背景,环绕着寺宇废墟散漫地一处又一处。风风雨雨经年拂过,线条已然模糊,灰白的、浅绿的、棕黄的苔藓干涸地附着其上,富有地老天荒的年代感。我端详着它们,久久地不肯离去。韩先生精心地选了一枚红砂石卵形玛尼石,那上面密密地刻满经咒,藏文圆圆的转角笔划犹如满布的眼睛。他赞叹说,它多么富有宇宙感——无边无涯,无穷无尽,无始无终。

  昌都的玛尼堆!千百年,千万件。那些刻了它的人,那些供奉了它的人,那些瞻仰了它的人,都消融于时光岁月。然而对于他们来讲,今生今世不重要,个体生命消失不重要。有意义的是凝聚了他灵魂永恒之愿的这石头拥有了与时光岁月同在的生命。

  我在本文结束时遥想着西藏东部的玛尼堆。我在想着它的时候它就成为我生成和精神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了。在此际,在我心里,它们已超越了原有的意义。我以当下深深的感动赋予了它新鲜的秘不可宣的内涵。越过不甚如意的现实生活,我望见了自己的灵魂和属于自己的宗教,而那些朴拙的质感的顽石图像正摆放在我心灵的祭坛。(信息来源:中国佛教文化信息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