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是莲花》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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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品佛》一书推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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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君的质问,引起了弘一师普遍的说教。旁的人也各提出话问:有的问他阿弥陀佛是甚么意义,有的问他过午不食觉得肚饥否,有的问他壁上挂著的是甚么文字。
  我默坐旁听著,只是无端地怅惘。微雨飘进窗来,我们就起身告别。他又用与前同样的笑颜送我们到山门外,我们也笑著,向他道别,各人默默地,慢慢地向断桥方面踱去。走了一段路,我觉得浑身异常不安,如有所失,却想不出原因来。忽然看见S先生从袋中摸出香烟来,我恍然悟到这不安是刚才继续两小时模样没有吸烟的原故,就向他要了一支。
  是夜我们吃了两次酒,同席的都是我底许久不见的旧时师友。有几个先生已经不认识我,旁的人告诉他说“他是丰仁。”我听了别人呼我这个久已不用的名字,又立刻还了我的学生时代。有一位先生与我并座,却没有认识我,好像要问尊姓的样子。我不知不觉地装出幼时的语调对他说,“我是丰仁,先生教过我农业的。”他们筛酒时,笑著问我“酒吃不吃!”又有拿了香烟问我“吸烟不?”的。我只答以“好的,好的,”心中却自忖著“烟酒我老吃了!”教过我习字的一位先生又把自己的荸荠省给我吃。我觉得非常的拘束而不自然,我已完全孩子化了。
  回到旅馆里,我躺在床上想:“杭州恐比上海落后十年罢!何以我到杭州,好像小了十岁呢?”
  翌晨,S先生因有事还要句留,我独自冒大雨上车返上海。车中寂寥得很,想起十年来的心境,犹如常在驱一群无拘束的羊,才把东边的拉拢,西边的又跑开去。拉东牵西,瞻前顾后,困顿得极。不但不由自己拣一条路而前进,连体认自己的状况的余暇也没有。这次来杭,我在弘一师的明镜里约略照见了十年来的自己的影子了。我觉得这次好像是连续不断的乱梦中一个欠伸,使我得暂离梦境;拭目一想,又好像是浮生路上的一个车站,使我得到数分钟的静观。
  车到了上海,浮生的淞沪车又载了我颠簸倾荡地跑了!更不知几时走尽这浮生之路。
  过了几天,弘一师又从杭州来信,大略说:“音出月拟赴江西庐山金光明会参与道场,愿手写经文三百叶分送各施主。经文须用朱书,旧有朱色不敷应用,愿仁者集道侣数人,合赠英国制水彩颜料vermilion数瓶。”末又云:“欲数人合赠者,俾多人得布施之福德也。”
  我与S先生等七八人合买了八瓶Windsor Newton制的水彩颜料,又添附了十张夹宣纸,即日寄去。又附信说:“师赴庐山,必道经上海,请预示动身日期,以便赴站相候。”他的回信是:“此次过上海恐不逗留,秋季归来时再图叙晤。”
  后来我返乡石门,向母亲讲起了最近访问做和尚的李叔同先生的事。又在橱内寻出他出家时送我的一包照片来看。其中有穿背心,拖辫子的,有穿洋装的,有扮白水滩里的十三郎的,有扮新茶花里的马克的,有作印度人装束的,有穿礼服的,有古装的,有留须穿马褂的,有断食十七日后的照相,有出家后僧装的照相。在旁同看的几个商人的亲戚都惊讶,有的说“这人是无所不为的,将来一定要还俗。”有的说“他可赚二百块钱一月,不做和尚多好呢!”次日,我把这包照片带到上海来,给学园里的同事们学生们看。有许多人看了,问我“他为甚么做和尚?”
  暑假放了,我天天袒衣跣足,在过街楼上——所谓家里写意度日。友人W君新从日本回国,暂寓我家里,在我底外室里堆了零零星星好几堆的行李物件。
  有一天早晨,我与W君正在吃了牛乳,坐在藤椅上翻阅前天带来的李叔同先生的照片,PT两儿正在外室翻转W君底柳行李底盖来坐船,忽然一个住在隔壁的学生张皇地上楼来,说“门外有两个和尚在寻问丰先生,其一个样子好像是照相上见过的李叔同先生。”
  我下楼一看,果然是弘一弘伞两法师立在门口。起初我略有些张皇失措,立了一歇,就延他们上楼。自己快跑几步,先到室外把PT两儿从他们的船中抱出,附耳说一句“陌陌人来了!”移开他们的船,让出一条路,回头请二法师入室,到过街楼去。我介绍了W君,请他们坐下了,问得他们是前天到上海的,现寓大南门灵山寺,要等江西来信,然后决定动身赴庐山的日期。
  弘一师起身走近我来,略放低声音说:
  “子恺,今天我们要在这里吃午饭,不必多备菜,早一点好了。”
  我答应著忙走出来,一面差P儿到外边去买汽水,一面叮嘱妻即刻备素菜,须于十一点钟开饭。因为我晓得他们是过午不食的。记得有人告诉我说,有一次杭州有一个人在一个素馆子里办了盛馔请弘一师午餐,陪客到齐已经一点钟,弘一师只吃了一点水果。今天此地离市又远,只得草草办点了。我叮嘱好了,回室,邻居的友人L君,C君,D君,都已闻知了来求见。
  今日何日?我梦想不到书架上这堆照片底主人公,竟来坐在这过街楼里了!这些照片如果有知,我想一定要跳出来,抱住这和尚而叫“我们都是你的前身”罢!
  我把它们捧了出来,送到弘一师面前。他脸上显出一种超然而虚空的笑容,兴味津津地,一张一张地翻开来看,为大家说明,像说别人的事一样。
  D君问起他家庭的事。他说在天津还有阿哥,侄儿等;起初写信去告诉他们要出家,他们覆信说不赞成,后来再去信说,就没有回信了。
  W君是研究油画的,晓得他是中国艺术界的先辈,拿出许多画来,同他长谈细说地论画,他也有时首肯,有时表示意见。我记得弘伞师向来是随俗的,弘一师往日的态度,比弘伞师谨严得多。此次却非常的随便,居然亲自到我家里来,又随意谈论世事。我觉得惊异得很!这想来是工夫深了的结果罢。
  饭毕,还没有到十二时。弘一师颇有谈话的兴味,弘伞师似也喜欢和人谈话。寂静的盛夏的午后,房间里充满著从窗外草地上反射进来的金黄的光,浸著围坐谈笑的四人——两和尚,W与我,我恍惚间疑是梦境。
  七岁的P儿从外室进来,靠在我身边,咬著指甲向两和尚的衣裳注意。弘一师说她那双眼生得距离很开,很是特别,他说“蛮好看的!”又听见我说她欢喜画画,又欢喜刻石印,二法师都要她给他们也刻两个。弘一师在石上写了一个“月”字(弘一师近又号论月)一个“伞”字,叫P儿刻。当她侧著头,汗淋淋地抱住印床奏刀时,弘一师不瞬目地注视她,一面轻轻地对弘伞说“你看,专心得很!”又转向我说:“像现在这么大就教她念佛,一定很好。可先拿因果报应的故事讲给她听。”我说“杀生她本来是怕敢的。”弘一师赞好,就说“这地板上蚂蚁很多,”他的注意究竟比我们周到。
  话题转到城南草堂与超尘精舍,弘一师非常兴奋对我们说:
  “这是很好的小说题材!我没有空来记录,你们可采作材料呢。”现在把我所听到的记在下面。
  他家在天津,他的父亲是有点资产的。他自己说有许多母亲,他父亲生他时,年纪已经六十八岁。五岁上父亲就死了。家主新故,门户又复杂,家庭中大概不安。故他关于母亲,曾一皱眉,摇著头说,“我的母亲——生母很苦!”他非常爱慕他母亲。二十岁时陪了母亲南迁上海,住在大南门金洞桥(?)畔一所许宅的房子——即所谓城南草堂,肄业于南洋公学,读书奉母。他母亲在他二十六岁的时候就死在这屋里。他自己说:“我从二十岁至二十六岁之间的五六年,是平生最幸福的时候。此后就是不断的悲哀与忧愁,一直到出家。”这屋底所有主许幻园是他的义兄,他与许氏两家共居住在这屋里,朝夕相过从。这时候他很享受了些天伦之乐与俊游之趣。他讲起他母亲死的情形,似乎现在还有余哀。他说:“我母亲不在的时候,我正在买棺木,没有亲送。我回来,已经不在了!还只四十□岁!”大家庭里的一个庶出(?)的儿子,五岁上就没有父亲,现在生母又死了,丧母后的他,自然像游丝飞絮,飘荡无根,于家庭故乡,还有甚么牵挂呢?他就到日本去。
  在日本时的他,听说生活很讲究,天才也各方面都秀拔。他研究绘画,音乐,均有相当的作品,又办春柳剧社,自己演剧,又写得一手好字,做出许多慷慨悲歌的诗词文章。总算曾经尽量发挥过他底才华。后来回国,听说曾任太平洋报的文艺编辑,又当过几个学校底重要教师,社会对他的待遇,一般地看来也算不得薄。但在他自己,想必另有一种深的苦痛,所以说“母亲死后到出家是不断的忧患与悲哀,”而在城南草堂读书奉母的“最幸福的”五六年,就成了他底永远的思慕。
  他说那房子旁边有小滨,跨滨有苔痕苍古的金洞桥,桥畔立著两株两抱大的柳树。加之那时上海绝不像现在的繁华,来去只有小车子,从他家坐到大南门给十四文大钱已算很阔绰,比起现在的状况来如同隔世,所以城南草堂更足以惹他底思慕了。他后来教音乐时,曾取首凄惋呜咽的西洋有名歌曲My Dear Old Sunny Home来改作一曲忆儿时,中有“高枝啼鸟,小川游鱼,曾把闲情托,”之句,恐怕就是那时的自己描写了。
  自从他母亲去世,他抛弃了城南草堂而去国以后,许家的家运不久也衰沈,后来这房子也就换了主人。□年之前,他曾经走访这故居,屋外小洪,桥,树,依然如故,屋内除了墙门上的黄漆改为黑漆以外,装修布置亦均如旧时,不过改换了屋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