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平常学识不够没有关系,但是一定要是非分明;是就是是,非就是非,不可以混淆不清,这是做人的一个基本原则。
但是,从佛教来看,这个世间上的是是非非是颠倒相、虚妄性,有时候我们越想把它弄清楚,就越不能明白。在佛法上,“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真正的是非往往一致,是就是非,非即是是,是与非是不二的。
《金刚经》上说:“佛说一切法,即非一切法,是名一切法。”我对这句经文的诠释是:佛法有时候离却一切人我名相,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不是佛法;而有时候它明明离经叛道、有染有漏,却反而使人于镜花水月中清净现前,于万丈淤泥红尘中生出无数妙法莲华,结果不是佛法的反而成就了佛法。
我们称念“阿弥陀佛”,守心息瞋,是佛法;小孩子太顽皮的时候,训他几句打他一下,也是佛法。
朝山礼佛,早晚参拜,是佛法;可是如果在拜佛的时候三毒炽盛,心里贪求名闻利养,那就脱离佛法了。
所以,一个人是不是信佛,是不是如法,不能光从表面看,而要从他的本心、自性、出发点上去寻究。佛门里面的奇事奇理很多,也不能光从一般世智辩聪的角度揣测,世智辩聪都是不究竟的假相;奇事奇理还须从奇人解,才能洞悉七十二天八万四千光明法门。
中国禅宗史上有一桩很著名的公案,足以阐释这种是非不二,就是五祖弘忍大师命门下弟子作悟道偈,凭以传授心法和衣钵的事。当时大弟子神秀法师作如是偈: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而后来成为六祖的惠能却另题一首意境更超远的诗偈: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单看诗句,各位一定觉得奇怪,菩提树有枝有叶,何以不是树?明镜台有桌有脚,何以不是台?看起好像一派不通,似是而非。这是因为我们世间的众生习惯用一般的逻辑来认知世相,对于万事万物都要给它一个分别对待,是一就不是二,是对就不是错,两者之间壁垒分明,渐渐形成不可统一的矛盾;而禅师们已经证悟了不增不减、中道实相的境界,能够从物我俱忘的层次来返照世界,所以能于差别中认识平等性,从动乱中体现其宁静,此时天下一切是是非非完全在其廓然寂静的心胸中泯除对待,而回复到纯然一如的本性境界。此所以身现菩提境界,无有树名相;心住明镜三昧,迥非桌台物了。
说到这里,我想请大家参一参:
──你的身是什么?心是什么?
──你的身不是什么?心不是什么?
禅宗里另有一则公案说:“睦州马吃草,益州马腹胀”,用现代的话来解释,就好比在台北的一匹马吃了草,在高雄的另外一匹马肚子就发胀。从现实的角度来看,这句诗是完全行不通的,我吃饱了并不等于你也吃饱了,我不想活了并不等于你也活得不耐烦了。可是在禅师心中,物我一如,内外如一,既然外在的山河大地都是心内的山河大地,大千世界也是心内的大千,众生更是我心内的众生,那么,睦州马吃草的时候,益州马腹胀,也是很合理、自然的事情了。我们学禅初初着眼的一点,就是要了知一切法界,是真有也是真空,是平等也是无差别。以此返观虚空的本性,了无一物可见而万物毕现,了无一物可知而物物相知,在当下一念中破除执取,卓然自立。
譬如有个人向曹山禅师求救说:
‘我通身是病,请师父医治一下吧!’
曹山手一挥,抬眼望天:‘不医!’
那人一楞,又疑又惑的问:‘为什么不医?’
曹山笑道:‘要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你们听了,会不会也疑惑在心:“岂有此理!不救人倒也罢了,还要人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这未免太狠心了!”,佛法不但是即是,非即非,还要在“是即是非,非即是是”中求,更要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处求大觉悟、大解脱。我现在请大家参一参:
──你病的是什么?不病的是什么?
──你生的是什么?死的又是什么?
还有一个“是非不二”的奇理,是有关黄檗希运禅师和临济义玄禅师两师徒打架的公案,记在《景德传灯录》第十二卷上,经过是这样的:临济义玄禅师在黄檗禅师座下参学了三年,不曾一问,还是受了上座师父的鼓励,才走进黄檗的方丈室参禅问道:
‘请问师父,什么是祖师西来意?’
黄檗禅师深深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的拿起禅杖兜头便打,义玄大惊逃出,不敢逗留;如是三问三遭打,打得临济禅师疑情业生,却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难过,以为自己资质愚鲁,业障太重,就决定辞别黄檗禅师下山参访游学。黄檗禅师也不阻止,只教他往大愚禅师处去参学;临济义玄心事重重的来到江西请谒大愚,见了面,大愚问明他的来处和师承之后,就问:
‘你师父黄檗禅师,近来有什么法语教你?’
临济禅师就诚诚实实的把问法的经过和盘托出:‘有的,我曾经三次请求师父慈悲开示我“如何是佛法大意”,问一次就挨一次打,三问三遭打,实在不知道我什么地方错了?’
大愚听了,不觉哈哈大笑:‘黄檗啊!黄檗,你未免太“老婆心切”了点,你为弟子彻底解除了困厄,他却还懵懵懂懂的四处求问过错!’
临济此时忽有所悟,刹那间打破虚空,拨云见日,不觉悠然神往,笑对大愚说:
‘啊!我今天才知道黄檗的佛法原来不在多言!’
大愚一听他这样说,知道他开悟了,便有心考量他,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喝斥说:
‘你这小子!你刚才还说不懂不懂,现在却满口说懂了懂了,你到底懂得了什么?快说!快说!’
临济禅师更不多言,只伸手向大愚左肋打了三拳;大愚也不还手,只是笑吟吟的将义玄一掌推开说:
‘还不回去谢你的师父?多亏他的苦心教导。’
临济义玄回到黄檗那里,重新参见过后,黄檗问:
‘你来来去去,何以如此匆促?’
临济合十谢道:‘是跟师父学的老婆心切。’
黄檗一听,便知道是大愚多嘴泄露玄机,被临济识破了行藏,当下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的说:‘这个多事的大愚禅师,我下次再见到他,真该好好打他一顿!’
临济禅师立刻接过话头:‘说什么等以后见面,不如现在就打的好!’说完,就劈头一掌向黄檗打去,黄檗不但不怒,反而喜逐颜开的呵呵大笑了。
这则公案初看起来,实在大逆不道──天下哪里有师父不慈爱弟子而横加捶打的?又岂有弟子不尊礼师父而出手冒犯的道理?但是,懂得禅学的人才能深深体会出,这里面实在有很深的慈爱啊!原来,师父打弟子,是要破他的文字障,叫他用真心去实践参究,离去“我执”,摆脱“法执”,于无相中见实相,不向表显名句上生解;弟子打师父,那意思更深刻了,是表示已经证悟了从心性上用功的道理,为感谢师父善巧方便的开示和忉忉怛怛的“老婆心切”,特为师父演申一番“本地风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