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是三大世界宗教中历史最悠久,典籍最丰富、思想最深博的教派,中国佛教是中国传统文化——儒、道、佛三大系统中独具特色的一支,中国佛教哲学是中国哲学的有机组成部分之一。中国历代著名的佛教思想家提出或阐发富有哲学性和思想性的概念、范畴、命题、观点,如缘起、因果、平等、慈悲、容忍、中道、解脱等,广泛涉及人生论、心性论、宇宙论和实践论等哲学问题,研究这些问题,不仅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而且具有巨大的现实意义。
佛教有不同的类型,如精英佛教与大众佛教、经典佛教与民俗佛教,其间有着很大的差异。由于大众佛教受精英佛教的支配、民俗佛教受经典佛教的主导,因此对精英佛教和经典佛教的哲学思想进行研究是极为重要的,并且必定有助于深入了解和体察大众佛教和民俗佛教的信仰观念与修持实践的思想实质。
本文是笔者研究中国佛教哲学的方法论问题的一些心得、体会,希望得到同道方家的指正。
研究中国佛教哲学,我们采取的是客观的、理性的学术立场。这种立场要求我们尊重事实,坚持实事求是的根本原则。具体说,就是要从中国佛教哲学的文献资料出发,不持成见和客观公允地加以理解分析,从中探询哲学观点的内涵、根据和特色,发现哲学思想之间的内在联系和规律性,进而总结出哲学思想的重要原理,并力求作出符合实际的论述和评判。
关于研究佛教的态度,汤用彤先生有这样一段极富启发性的话:“佛法(注:佛法,指佛教佛、法、僧“三宝”的“法”。佛法包含教法、理法、行法、果法四种,也就是佛教关于人生解脱的理论与实践、原因与结果的内容。),亦宗教,亦哲学。宗教情绪,深存人心,往往以莫须有之史实为象征,发挥神妙之作用。故如仅凭陈迹之搜讨,而无同情之默应,必不能得其真。哲学精微,悟入实相,古哲慧发天真,慎思明辨,往往言约旨远,取譬虽近,而见道深弘。故如徒于文字考证上寻求,而乏心性之体会,则所获者其糟粕而已。”(注:《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跋》,《汤用彤全集》第1卷,第655页,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这是汤先生致力于研究中国佛教史的心得体会,包含了以下几方面丰富而精深的内涵。
(1)佛法包含宗教与哲学两个方面的内容。佛法就是宗教。佛法自身一般并非以哲学形态呈现于世,但是佛法包含了极其丰富的哲学思想,佛教哲学正是构成佛教信仰体系的理论基础,由此也可以说,佛法就是哲学。汤氏的论断,实际上是不赞成佛法非宗教非哲学的说法,也排斥了佛法只是宗教而非哲学或只是哲学而非宗教的判断。汤氏的论断反映出佛法内容的本质特征,即佛法是宗教与哲学的统一体。作为宗教,佛法具有深邃的哲学思想;作为哲学,佛法具有强烈的宗教情绪。这也表明,佛法义理虽有表现为理论、学说的一面,同时也有超越于理论、学说的一面,不能把佛法单纯地视为知识、学问,视为如同一般哲学社会科学的研究对象。
(2)对佛法的宗教方面研究,必须有“同情之默应”。这是因为宗教是一种精神现象、信仰生活,它往往通过无证据可考的“史实”而发挥神奇的妙用。所以要求有同情的默应,即与佛经撰著者的心灵相通,与教内修学信众的心默然相应,体会、感受信徒的宗教需要、宗教心理、宗教情节、宗教情绪,只有这样才能体察到佛教的真谛。这绝不是简单地搜集、研究过去的史实所能达到的。
(3)对佛法的哲学方面研究,必须有“心性之体会”。这是因为佛教哲学精深微妙,言约旨远,道法弘深,所以要求研究者有心性的磨练和体认,通过内在心性的修养,生命智慧的升华,精神品格的净化,去体会佛教哲学,感悟人生的真实,只有这样才能探骊得珠,真正得到佛教哲学的精华,提升人生境界和生命品质。否则,只做文字考证,舍本逐末,徒得其表,所得的只能是佛教哲学的一些糟粕。这里还涉及佛教语言的意义,以及文字考证与心性体会的关系问题。佛法“言约旨远”,佛教语言固然具有字面意义,但更重要的是字面背后的道德意义、心性意义、象征意义、崇高意义、实践意义等,若只从字面上解读佛法的意义,就会见指忘月,难以了解语言背后的佛教生命智慧底蕴,不能把握语言背后的深远意旨。由此可见,只有文字的考证,而缺乏对文字背后超验意义的心性体会、心性内省,也是难以真正获得佛教哲学精华的。
从汤用彤先生的论断还可以推导出中国佛教哲学研究必须注意的三个关系:
一是研究与体验的关系。佛教哲学是宗教哲学,有着与一般哲学不同的特殊性,要求我们在研究时必须对它进行内在的、深透的心性体会。这里强调心性体会的重要,也肯定心性体会的可能。我以为这对教外的研究者来说是有重要意义的。记得吾师张岱年先生也曾点化过我:“你研究佛教,可要进去啊。”只有设身处地,虚心体察,深契冥觉,体会贯通,才能理解佛教哲学的真谛和精义。当然,作为学术研究者来说,既要入乎其内,又要出乎其外,才能确保成果的科学性与深刻性。如果只是“进得去”而“出不来”,则似乎难有科学研究可言。
二是研究与信仰的关系。与上述论断相一致,汤用彤先生在《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重印后记》中还说:“我过去反对以盲目信仰态度来研究佛教史,因为这样必然会看不清楚佛教思想的真相。”(注: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下册,第653页,北京,中华书局,1983。)盲目信仰并不能看清佛教思想,汤先生主张从学术的理性态度去研究佛教,以求看清佛教思想,这与“同情之默应”、“心性之体会”的要求是完全一致的。我们的研究态度应该是,既反对盲目信仰,又尊重信仰,我们“同情默应”佛教信仰,“心性体会”佛教哲学思想,以求得理解佛教宗教信仰的真谛和佛教哲学思想的真相。可以说,盲目信仰和敌视信仰两种态度都难以看清佛教思想,都不可取,只有冷静客观,实事求是,深入体察,同情理解,才能真正看清和把握佛教思想。历史表明,由于主观情感因素的作用,对佛教研究持冷静的、理性的态度是十分困难的,正因为如此,我们应当力求在研究时保持客观的、中立的态度。
三是研究与批判的关系。从汤用彤先生的话语中,我们还可以看到,汤先生主张学者(不是宗教徒)在研究中,要贯彻批判精神,这里所讲的批判不是讨伐宗教,不是党同伐异,不是政治斗争,而是学术研究的必然要求,是学术性的探讨、商榷、分析、评论。没有这种理性的学术批判,学术研究就没有生气,没有活力,没有发展;没有这种理性的学术批判,就难以走出盲目信仰或排斥信仰的沼泽,难以明辨精华与糟粕的界限。这种学术批判,不能只是外在的,更应当是内在的。所谓内在批判是要求深入研究对象,以平等心态对待研究对象,运用普遍的学术准则和共同语言,与研究对象进行思想碰撞、“对话”,实事求是地分析研究对象,肯定它的合理的看法、论点、思想,揭示它在理论上的问题、矛盾、困难,乃至错误,以利于推动学术思想的发展。当然,这种批判应当是说理的、与人为善的,不能伤害宗教徒的情感与信仰。历史也告诉我们,在佛教内部,不同派别、学者之间,也长期存在着互相商榷、批判的事实。在一定意义上说,一部佛教哲学史也就是佛教学者不断通过内部批判进而推动佛教哲学思想不断发展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