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的哲学认识论玄机(2)
时间:2008-09-14 12:39来源:浙江学刊,1999年第4期作者:吴汉民 点击:
在思维操作中,人们可以依据某一属性进行归类,但归入这一类的是通过这一属性调入的整个对象物,连同对象物本身具有的其他多种属性,因为在现实中属性与实体是不可分的。其他属性可以在如此这般的归类中被视而不见,但却无法实际地取消。因而只要关注点有所转移,同一个对象物就可被归入另一类。这正是思维中的规定性与现实的多样性的矛盾产生的原因。但既成性的解释与理解对于对象物实际上却做了单一的选取属性的规定,因而对事物做了单一性规定:A就是A。以至于造成一物似乎只有一种属性,只能被归于某一概念之下。这是因为概念一旦确立,在传授与学习的过程中,对象物与概念同时给定造成的。给定的概念与对象之间形成了限定的关系。而发生学的解释是,在没有给定对象物的范围,预先没有给出概念的情况下,主体的方法、切入点、关注点不同,从对象物所选取的属性就不同。在原初建立概念的过程中,主体是根据自己的需要来选取属性,而不是由预先给定的概念限定所要选取的属性。因而同一对象物可归入这一类,也可归入那一类,视选取属性的方法不同而不同。在这个意义上,A是A,同时也可以是B。
佛教应该是看到了在确立概念的过程中主体的能动作用。因为只有意识到这一点——当然并不一定能够条理清晰地说明这一点,但必须能够领悟到这一点,才能做到不把意念定住在任何事物上,因为任何事物都可以随着主体注意点的转移,而被看作是另外一类事物,即:主体的注意点由对象物的某一属性转向对象物的另外属性时,就可以把对象物归入另外一类事物,只要主体能打破已有的概念与对象之间的固定关系的束缚,能看到一事物除了已有概念所指向的属性外,还有许多其他属性,就可以做到不把意念定住在任何事物上,就可以做到“万物都由自心生”。
但是难就难在人们深受学习既成概念的影响,不能轻易地打破这种束缚。禅宗面对的是与原初无束缚状态下建立概念完全不同的情况,禅宗遇到的是人们已经受到给定概念的影响,而要促使人们去打破束缚的困难。因此禅宗特别推崇“机锋”、“棒喝”等禅师接引学人的独特方法,以促人顿悟。
“机锋”是禅师和学人问答迅捷锐利,禅师以锐利的语言开导学人的方法。禅宗机锋涉及的范围十分广泛,提问和回答的内容也相当丰富。当时比较集中和广为流行的是两个意义相近的热门话题:“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和“如何是佛法大意”。但回答却是五花八门,如“庭前柏子树”、“好大灯笼”、“破草鞋”、“山河大地”、“西来无意”,以及反问“只今是什么意”等等,都是“如何是祖师西来意”的答案。这乍一听来毫不相干的答案,实际是要使学人做大跨度的联系,即在通常看来毫无联系的事情之间看出联系,找出联系,这无疑是促使学人打破已有思维束缚的一种手段。
“棒喝”是在机锋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教学形式。禅师对于初学者所问,不作正面的语言回答,或用棒打,或以口喝,以期产生振聋发聩的作用。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语句或手段,使人中断和转变习惯性的思维方式,激发紧张的寻思,唤起内在的觉醒,迅速返求内心。当这些被棒喝的学人能够做到打破束缚,大跨度地在差别极大的事物之间自由转移,游刃自如时,也就能看到一切现象的无分别性、无差别性了。至此人们就可以悟解到事物的真性——空性了。“空”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无常、无住、不执著。
在实际过程中,人不可能随心所欲地把一物变成另一物,特别在古代生产力水平低下的情况下更不可能。佛祖没有走这条路,而是转而向内,向内心寻求解决的办法。这一转向是人类思维发展的一大成就。从动物到早期人类,都是向外寻求解决生存的问题,解决满足欲望的问题。佛祖大概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意识到可以向内,从内心解决问题。在无力向外索取的时代,这无疑是另一条重要的路径。佛教无力实际地把外物任意地变成什么,但却做到在心中消除万物之间差别。把外物任意地变成什么,这并不是随意这样认为就可以办到的,至少要能有充分说服自己的理由使自己相信在心中确实做到了这一点。意识到对象物可以自由归类是达到这一点的途径。自由归类并不是硬性地把一物看作另一物,这并不能说服自己。关键在于怎样使自己能认为万物是无差别的。“彻悟”是真正懂得了变化的方法,这就是确实能从对象物身上看到多种属性。这种能力越强,越可以使对象物自由归类。
说禅宗有这样的思维过程,与禅宗的禅修方式被认为是直观、顿悟的特征并不矛盾。现在有条理地解说这种过程,是对于实际发生的过程的解释,并不意味着实际的思维过程是一种逻辑、推理的过程。能意识到一物可以归入多种类,甚至任何类,这并不一定是一个理性的过程,也不一定是概念的演绎过程,而完全可以是一个领悟的过程。实际上,人类任何一种新的想法的产生,任何一个有创见性的念头的产生,都不是逻辑推理的结果。创造性思维是逻辑推理的中断,是非逻辑的联结。逻辑只是证明的工具,而不是发现的工具,人们只是在思维的结果需要证明时,才使用逻辑。虽然禅宗把这种思维中的转换表征为禅悟、顿悟,赋予了神秘色彩,但实际上却领悟到了既成概念的束缚性和人类在建立概念时的主体能动性,这不能不说是对人类思维内在机制的一种深刻洞见。
禅宗对于归类观念的这种灵活性使用,不是为了人类在实践活动中建立新概念的需要,而是为了在内心达到对事物的“自由归类”,以领悟事物之间的无差别性,做到不在任何事物上定住,从世间各种已有的概念中解脱出来,达到悟解空性,顿悟成佛。如果把概念看成是对外物的反映,概念变化只是外物变化的反映,则禅宗的这种内心归类的自由就成为不可能的了。如果能看到人类建构概念的过程,则这种归类的主观能动性就是可理解的了。概念的客观性不在于概念与对象物的对应关系,概念的客观性在于,主体是在对象物的多种属性中选取自己需要的属性,对象物所拥有的属性决定了选择的范围。与其说概念来自于对象,不如说概念是主体观念地把握对象的方式。概念如同主体在思想上划分杂多的若干盒子,盒内装入的是主体认为可以归为一类的各个物,能装入的规则与标准就是主体选定的那个属性。禅宗的自由归类的过程同人类建构概念的过程虽然目的不同,但内在机制却有着相似之处。揭示这种机制,是解读禅宗禅修神秘性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