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田大作(1928年— ),日本著名社会活动家和宗教活动家。代表作品有《展望二十一世纪》(与汤囚比的对谈集)、《探求一个灿烂的世纪》(与金庸的对谈集)、《敦煌的光彩》 (与常书鸿的对谈集)、《社会变迁下的宗教角色》与B·威尔逊的对谈集)、《二十一世纪的警钟》 (与贝恰的对谈集)及《世界市民的展望》、《和平世纪的倡言》等。
金庸(1924年— ),原名查良镛,浙江海宁人。1948年移居香港,60年代创办《明报》。1955年开始创作武侠小说,共创作了15部作品。他的武侠小说将通俗形式与文化意蕴完美地结合起来,其不少作品被改编成电影或电视剧。代表作有《射雕英雄传》、《天龙八部》、《笑傲江湖》、《鹿鼎记》等。
池田:金庸先生信奉佛教,且对佛学甚有造诣,先生皈依佛教,是缘于什么呢?
金庸:我皈依佛教,并非由于接受了哪一位佛教高僧或居士的教导,纯粹是一种神秘经验,是非常痛苦和艰难的过程。
池田:请往下说。
金庸:1976年10月,我19岁的长子传侠突然在美国纽约哥伦比亚大学自杀丧命,这对我真如晴天霹雳,我伤心得几乎自己也想跟着自杀。当时有一强烈的疑问:“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忽然厌弃了生命?”我想到阴世去和传侠会面,要他向我解释这个疑问。
池田:是吗?我可是初次听到。失去孩子的父母的心情只有当事者才可理解。我也是这样,我曾失去我的次子。我的恩师户田先生也有过这样痛苦的经历,他还年轻的时候,他的仅有一岁的女儿天折了,这是发生在他皈依佛教前的事,他曾经感伤地缅怀道:“我抱着变得冰冷的女儿,哭了整个晚上”。过了不久,他的夫人也撒手人寰,这使得他认真地思考有关“死”的问题。
金庸:此后一年中,我阅读了无数书籍,探究“生与死”的奥秘,详详细细地研究了一本英国出版的《对死亡的关怀》。其中汤因比博士一篇讨论死亡的长文,有不少精湛的见解,但不能解答我心中对“人之生死”的大疑问。这个疑问,当然只有到宗教中去求解答。我在高中时期曾从头至尾精读过基督教的新旧全书,这时回忆书中要意,反复思考,肯定基督教的教义不合我的想法,后来我忽然领悟到(或者说是衷心希望)亡灵不灭的情况,于是去佛教书中寻求答案。
池田:户田先生也曾在失去长女及妻子之后的一个时期信奉过基督教,但是关于“生命”的问题,却始终无法令他信服,也无法解答其困惑和疑问。您之所以认为基督教不合您的想法,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它不能解答“生死观”的问题吧?
那次会晤,我们说过的康丁霍夫·卡列卢基先生曾经说过:“在东方,生与死可说是一本书中的一页。如果翻起这一页,下一页就会出现,换言之是重复新生死的转换。然而在欧洲,人生好似一本完满的书,由始而终(没有新的一页)”。这也就是说,东方与西方的生死观有着本质的不同,对于“生死观”,您曾作过竭力的思考,当然也不会满足于那种将人生视作苦读和钻研,殊非易事啊!
金庸:是啊!中国的佛经卷帙浩繁,有数万卷之多,只读了几本简单的入门书,就觉得其中迷信与虚妄的成分太重,不符合我对真实世界的认识,但还是勉强读下去。后来读到《杂阿含经》、《中阿含经》、《长阿含经》,几个月之中废寝忘食、苦苦研读,潜心思索,突然之间有了会心:“真理是在这里了,定是这样”。不过中文佛经太过艰深,在古文的翻译中,有时一两个字有完全不同的含义,实在无法了解。
于是我向伦敦的巴利文学会订购了全套《原始佛经》的英文译本。所谓的“原始佛经”,是指佛学研究者认为是最早期、最接近释迦牟尼所说的佛法的记录,因为是从印度南部、锡兰一带传出去的,所以也称为“南传佛经”,大乘佛学者和大乘宗派则泛称之为“小乘法”佛经。
池田:能以汉译的佛经和英译的佛经相对照比较,才可以对之进行研究。
金庸:英文佛经容易阅读得多。南传佛经内容简明平实,和真实的人生十分接近,像我这种知识分子容易了解、接受,由此而产生了信仰,相信佛陀(印度语文中原文意义为“觉者”)的的确确是觉悟了人生的真实道理,他将这道理(也即是“佛法”)传给世人。
我经过长期的思索、考察、质疑、继续研学等过程之后,终于诚心诚意、全心全意地接受。佛法解决了我心中的大疑问,我内心充满了喜悦,欢喜不尽——原来如此,终于明白了,从痛苦到欢喜,大约是一年半的时光。
池田: 我希望您能原原本本地谈谈当时的心情。
金庸:随后再研读各种大乘佛经,例如《维摩诘经》、《楞严经》、《般若经》等等,疑问又产生了。这些佛经的内容与“南传佛经”是完全不同的,充满了夸张神奇、不可思议的叙述,我很难接受和信服。直至读到《妙法莲华经》,经过长期的思考之后,终于了悟——原来大乘经主要都是“妙法”。用巧妙的方法来宣扬佛法,解释佛法,使得智力较低、悟性较差的人能够了解与接受。《法华经》中,佛陀用火宅、牛车、大雨等等多种浅近的比喻来向世人解释佛法,为了令人相信,甚至说些谎话(例如佛陀假装中毒将死)也无不可,目的都是在弘扬佛法。
池田:《法华经》富于艺术性,有“永恒”,有广阔的世界观、宇宙观,有包容千罗万象一切生命空间的广大。 其中许多警句般的经文有影像般的美,简直可以说是一本庄严的“生命摄影集”,可以一页一页地翻传的,那一瞬一瞬的书面如在眼前浮现。
金庸:我也是了解了“妙法”两字之旨,才对大乘经充满幻想的夸张不起反感。这个从大痛苦到大欢喜的过程大概是两年。
池田:《法华经》是“圆教”。如果是从作为大乘经典最高峰的《法华经》来看的话,其他的佛经都可谓是各执真理一端的说教,一切经都可收纳于“圆教”的《法华经》中,宛如“百川归海”。您先学小乘佛经,然后研究大乘佛经,得出的结论为《法华经》是佛教的真髓,这确实反映出先生对于佛经的认真探索之精神。
金庸:对于我,虽然从小就听祖母咏念《般若波罗密多心经》、《金刚经》和《妙法莲华经》,但要到整整60年之后,才透过痛苦的探索和追寻,进入了佛法的境界。在中国佛教的各种宗派中,我心灵上最接近“般若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