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慧能的“三无”思想与《金刚经》、《涅槃经》义趣
上面谈到道信常劝道俗念《摩诃般若》,弘忍常劝人持《金刚经》,师徒二人的“东山法门”,显然与《般若经》思想接近,被视为弘忍嫡传的慧能,便直接以《金刚般若经》来开宗。他说:
我此法门,从上以来,先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坛经·定慧品》)。
这种佛境菩萨行,原始要终,理事圆融、体用不二的“三无”思想,就是从《金刚般若经》来的。《金刚经》有所谓“不念我得须陀洹、斯陀含、阿那含、阿罗汉果”;
“不念如来有所说法”;“不念如来不以具足相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不念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说诸法断灭”。即慧能所谓“于诸境上心不染曰无念……自性本无一法可得,若有所得,妄说祸福,即是尘劳邪见,故此法门立无念为宗。”《金刚经》云:“应如是布施,不住于相”,“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菩萨应离一切相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乃至如来不应以具足诸相见”,“不取于相,如如不动”。即慧能所谓“外离一切相名无相,能离于相,则法体清净,此是以无相为体”。《金刚经》云:“菩萨于法应无所住行于布施”,“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应生无所住心”。即慧能所谓“于诸法上念念不住,即无缚也,此是以无住为本。“三无”的提法,虽在《金刚经》乃至其他《般若经》中早就提出,把它集中在一起,作为宗、为体、为本,却是慧能的创见;所谓“从上以来”者,无非“托古改制”而已。
“三无”思想,为何是佛境菩萨行,原始要终、理事圆融、体用不二的卓越思想呢?宋明教大师契嵩对“三无”的理解,极为深透。他说:
无相为体者,尊大戒也,无念为宗者,尊大定也,无住为本者,尊大慧也。夫戒定慧,者三乘之达道也(《六祖大师法宝坛经赞》)。
“三无”思想,包括戒定慧三学行。《集异门论》卷五云:“三学者:一增上戒学,二增上心学,三增上慧学。‘增上戒学云何?’答:‘安住具戒;守护别解脱律仪、轨则、所行,悉皆具足;于微小罪,见大怖畏;受学学处,是名增上戒学,‘增上心学云何?’答:‘离欲恶不善法,有寻有伺,离生喜乐,入初静虑具足住;广说乃至入第四静虑具足住,是名增上心学。’‘增上慧学云何?’答:‘如实了知此是苦圣谛,此是苦集圣谛,此是苦灭圣谛,此是趣苦灭道圣谛,是名增上慧学’。”《大涅槃经》谓修三学得二十五三昧坏二十五有,是谓圣行。《大般若经》谓渐渐次第业学行三(戒定慧)而修六度及一切善法,自初发心至金刚定,修菩提道,莫不由是(欧阳渐《大涅槃经叙》、《大般若经叙》)。禅的宗趣在于见性,“有眼见有闻见,唯佛眼见。自初发心历至九地皆为闻见,入地稍见而非了了。最胜微妙犹仗佛闻,故曰闻见。必如何而后见耶?亦戒定慧三学而已矣”欧阳渐《释教》)道安谓三学“乃至道之由户,泥洹之关要”。三学是因位必修之通学,过此乃果位之无学,所以为菩萨行也。 这里我们还须知道:慧能谈三学,不徒为名相的分析,而是向上一着,从第一义谛去理解,三学均从心性谈起。他首先说:“万法尽在自心,何不从自心中顿见真如本性”。故谈五分法身(戒、定、慧、解脱、解脱知见),句句不离自心。又说:“吾所说法,不离自性”。“须知一切万法,皆从自性起用,是真戒定慧法”。心地无非自性戒,心地无痴自性慧,心地无乱自性定”。原来他所谓戒定慧,是“我固有之,非由外铄”。神秀和他不同,谓“诸恶莫作名为戒,诸善奉行名为慧,自净其意名为定”(转引自《坛经》)。前者视为“固有”,返本还原即现;后者视由“外铄”,时勤拂拭始能。所以不同。三学行也。自性体也,三学不离自性,谓之即用显体,用不离体,照而常寂。契嵩又云:
无念之宗,解脱之谓也,无住之本,般若之谓也,无相之体,法身之谓也(见前揭)。
解脱、般若、法身、谓之涅槃三德,然则“三无”思想,上与佛陀开示之“涅槃妙心”,下与达磨揭示之“理入”(前云理入之说与当时涅槃师说相契),不相违也。三德是秘密藏。《涅槃经》云:“何等名为秘密之藏?犹如∴(伊)字,三点若并,则不成伊,纵亦不成,如摩liu首罗面上三目,乃得成伊。三点若别,亦不得成。我亦如是。解脱之法,亦非涅槃;如来之身,亦非涅槃;摩诃般若,亦非涅槃③。三法各异亦非涅槃。我今安住如是三法,为众生故名入涅槃,如世∴(伊)字。”慧能谓“《涅槃经》明佛性,是佛法不二之法。”足见契嵩之言有据。宋惠洪觉范撰《智证传》,开始便引此段经文,谓与宗门相似,可谓先得我心。不过参禅重在证悟,不在知解。在认识上明确涅槃三德,如世伊∴字,亦未能了却生死,见性明心。故高峰妙禅师有云:“识得根源认得‘伊’,全身犹堕在尘围。纵然和座都掀倒,尚有烟霞绕翠微”(《高峰妙禅师语录》)。
三德中般若为能、法身为所,能所相交为解脱。“解脱则寂静鲜白,法身则自在神通,般若则方便善巧。四涅槃中,有余、无余当解脱义,自性当法身义,无住当般若义”(欧阳渐《大涅槃经叙》)。三学、三德与《坛经》“三无”思想的关系如下表:
(因位菩萨行)
(果位佛境)
三无:无念为宗—定—解脱—有余涅槃;无余涅槃。
无相为体—戒—法身—自性涅槃。
无住为本—慧—般若—无住涅槃。
涅槃三德,如纳入现代哲学范畴之中,则般若当认识论,解脱当实践论,法身当本体论。不过,涅槃三德,是佛法的胜义谛,最高境界,与通途所谓认识、实践、本体者,又截然不同。必真如出所知障,大慈大悲,方便善巧,不住二边,利乐有情,用而常寂,始谓之般若之认识。必空、无相、无愿、无所摄受,无所取着,法即是幻,幻无染净生灭,始谓之解脱之实践。必具无量数微妙功德,湛若虚空,平等共有,与一切法不一不异,言思路断,真圣内证,始谓之法身之本体。 圣行说修三学,梵行说修四无量,天行说修六度。凡大乘人未证极果,所修一切善行,皆是菩萨行,皆在因位。涅槃三德是佛境,是果位。佛性为因,涅槃为果,因为可能性,果为现实性,有成佛之可能,始有成佛之现实。在缠日如来藏,出缠名法身。法身者,真如离障之谓也。是以佛性涅槃,其性无二,二者之分,不判于性而判于见。是以慧能以后各宗,门庭施设虽各不同,而均以慧能提揭的“见性成佛”为宗旨。“见性成佛”之“性”,即佛陀开示的“涅槃妙心”之心性。此心性非它,乃人人本分一着。密云圆悟禅师有云:“五家差别之语言,亦无非明人人本分一着。若离人人本分一着,别有差别之智,则随名相展转生差别情识,依旧无自由分。当知涅槃妙心是大海,差别智是雨滴,滴虽不同,总归大海,自无差别。所谓唯此一事实,余二则非真。是正宗正旨,若有差别之智,胜过涅槃者,则是魔说”(《揞黑豆集》卷五)。此人人本分一着之心性,原具涅槃三德,所以谓之清净,由尘劳污染是以不净。慧能有云:“人性本净,由妄念故,盖覆真如”(《坛经·妙行品》)。“见性”者,就工夫言,即将果位之涅槃三德,提到因位之“涅槃妙心”作修证目标,而冀圆满契证也,对涅槃三德之分分契证,分必以渐,“赵州二十年不杂用心,涌泉四十年尚自走作,香林四十年方成一片”(圆悟《示静虚禅人》见《揞黑豆集》卷五)。理须顿悟,事必渐修(慧能亦讲顿修),为菩萨行;对涅槃三德之圆满契证,圆必以顿,是为佛境,神秀重菩萨行,是以主渐;慧能重佛境,是以主顿。“是法平等无有高下”。顿渐虽殊,而极果则一。
虽然,以上所说,均闲扯葛藤,执指非月。《大般若经·第二分实说品》(卷四八七)云:“佛告善现:我说一切法平等性为清净法。诸法真如法界法性、不虚妄性、不变异性、平等性、离生性、法定法住、实际虚空界、不思议界,若佛出世若不出世,性相常住,是名一切法平等性,此平等性名清净法。此依世俗说为清净,不依胜义;所以者何?胜义谛中,既无分别,亦无戏论,一切名字,言语道断。”第一义谛中,既然是言语道断,心行路绝,所以念、相、住一切均“无”,《金刚经》如是,《坛经》亦如是。
三德佛境,理也,体也;三学菩萨行,事也,用也。行而佛境,即事显理,即用显体,用不离体,照而常寂;佛境而行,理不离事,由体起用,体不离用,寂而常照。故云:“三无”思想者,佛境菩萨行,原始要终、理事圆融、体用不二的卓越思想也。
四、慧能禅的实践与无着《金刚》七句义
“三无”思想,是慧能禅的理论(解),慧能禅的实践(行),亦不出《金刚经》范围,特别与无着《金刚般若波罗密经论》的传入有关。无着之《金刚七句义释论》,在印度那烂陀寺盛时,即已甚宏其说,其特征在以《瑜伽》释《般若》,不徒为理论之泛说,而示其实践之次第。《般若》汪洋浩瀚,观行无从下手。无着师弟(《金刚经论》有二部:无着造,隋达磨笈多译,二卷;天亲造,无魏菩提流支译,三卷。传皆为解释本经之弥勒菩萨偈颂者)欲会通而讲明之,因在各《般若》中,特释《金刚》以发其凡。以《金刚》在《九分般若》中为文最简(原文仅三百颂),思借此以上通《般若》十万颂。其学在印度,直至中唐义净抵印时,仍讲习不绝,可知印度治《般若》学者之重视此释,奉为典要。其后并开师子贤(约在唐末)一派之学,其所述《现观庄严论》,即就《二分般若》(二万五千颂)究其自发心至成佛之次第,实承《金刚七句义释论》之规模而扩大之(其论托名弥勒所造,实不可靠。如弥勒早有此释论,则无着师弟不必再造论释《金刚经》矣)。《现观庄严论》之影响颇巨,后印传《般若》经文多从此以定章句,甚至改经就论,章段非复旧观。其学后传入西藏,藏传《般若》学,多依此讲习,由此益可见无着《金刚释论》之重要及其影响之大。此释隋末经达磨笈多译出,传入中土。因时值乱离,流传不广,至唐道宣始著其目。笈多同来译侣中尚有阇那崛多,学同一宗。其人学咨笈多而才具名闻过之。后因故流摈东越(当时瓯越闽广一带),《传》称“大宏其道,化导甚众,学者身心受益”,达磨笈多之学,遂因是而传闽越之间,慧能在南海,由海客以得此学,不无由也。
无着《金刚经论》以七义句摄《金刚经》:1.种姓不断2.发起行相;3.行所住处;4.对治;5.不失;6.地;7.立名。将全经分为十八段,即十八住修行次第,又以三地摄十八住。1.信行地、摄前十六住处,2.净心地,摄证道住处,3.如来地,摄上求佛地住处。如下表:
无着金刚七句义十八住表 三 地 十 八 住
十二障碍 八 住 处 信行地
1、发心 1、摄住处 2、波罗密相应行 2、波罗密净住处 3、欲得色身 3、欲住处 4、欲得法身 5、于修道得胜中无慢 1、慢 4、离障碍住处 6、不离佛出时 2、无慢而少闻 7、愿净佛土 3、多闻而小攀缘作念修道 8、成熟众生 4、不小攀缘作念修道而舍众生 9、远离随顺外论散乱 5、不舍众生而乐随外论散动 10、色及众生身博取中观破相应行 6、虽不散动而破影相中无巧便 11、供养给侍如来 7、虽有巧便而福资不具 12、远离利养及疲乏、热恼故不起精进及退失等 8、虽具福资而乐味懈怠及利养等 13、忍苦 9、虽离懈怠利养而不能忍苦 14、离寂静味 10、虽能忍苦而智资粮不具 15、于证道时远离喜动 11、虽具智资粮而不自摄 16、求教授 12、虽能自摄而无教授 净心地 17、证道 5、净心住处 如来地 18、上求佛地 6、究竟住处 通一切住处 7、广大住处 8、甚深住处
《金刚七句义》所述禅学之特征有四:
(一)静坐入定不为禅,重在于行住坐卧中摄持散心,因提“不失”(第五句义即定)道法门。此法门即由《金刚经》上须菩提三问中之第三问,即云何降伏其心(此心即指散心)一意而来,是为其最特异之一。
(二)降伏其心以不住为方便,《金刚经》原有“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之文,《瑜伽》本宗之以不住为方便,有不住于散心而安住于“第一义”之义。
(三)修行次第十八住中,均以安住于“第一义”为方便,即前二法门通于十八住,住住皆然。故不住为唯一法门。不住者,无为无分别故也。无着云:“经言何以故,以无为故得名圣人者,无为者,无分别义也。是故菩萨有学得名,无起无作中如来转依名为清净,是故如来无学得名。于中初无为义者。三摩钵底相应,及折伏散乱时显了故;第二无为唯第一义者无上觉故,自此以后一切住处中,皆显以无为故得名圣人应知”(《金刚经论》卷上)。
(四)约十八住为三地。初信行地,即前十六住,次净心地,即第十七住,后如来地即第十八住。净心地即证道,由此入如来地更无次第,故“立名”句义中取象于金刚(?)以明三地,初后两地均宽,中净心地最狭(证道一刹那即证),而直接入如来地,故有顿悟成佛之义。
就此四点,可见无着系禅学与其他禅学不同。崛多传此学于南,受益者既多,慧能之学即有得于此。慧能不识字,无其他著作,其门弟子录其语为《坛经》,此书屡经窜改,现存者已失真面。敦煌所出古本,可略见未经窜改之余文,据此推求,可证其与无着《七句义》有相通处。
其一、静坐不为禅,即《七句义》重在摄持散心之义。
其次、闻诵《金刚经》而发心。后又由闻“无住生心”悟道(据说慧能对神秀另出偈后,弘忍深夜前去为说《金刚经》,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大悟)。此系无着所特别提出者,即以不住为方便之义也。
其三、自相本然(即见自性),原来如是,见此即了。此与安住第一义真如相近。
其四、慧能不但主张顿悟,而亦主张顿修。《坛经》云:“自性自悟,顿悟顿修,亦无渐次”(《顿渐品》)。慧能之意,不以信心地为修,以净心地为顿悟即修(修般若),如来地为顿修即悟,顿修必归于无念,至如来地则念念无念。慧能又云:“迷人渐契,悟人顿修,自识本心,自见本性,即无差别”(《坛经·定慧品》)。古德有云:“终日忙忙,那事无妨,不求解脱,不乐天堂,但能一念归无念,高步毗卢顶上行”(《金刚经集注·筏喻段》)。寻常以净心为见道,过此为十地,而无着见道即入如来地,故有顿悟成佛之意。慧能亦云:“若起真正般若观照,一刹那间妄念俱灭,若识自性,一悟即至佛地”(《坛经·般若品》)。所以净心地喻如金刚(?)之最狭部分。初后两地均宽者,信行地相应三摩钵底,折伏散乱,依佛性而有学行,谓之菩萨行,六度万行,历劫行持,故初地宽;如来地无起无作中第一义转依清净,依佛果而无学行,谓之佛境,大悲度生,尽未来际,是以后地亦宽。
达摩至僧璨之《楞伽》,道信、弘忍至慧能之《金刚般若》禅,典据虽然不同,究其来源,皆与印度大乘瑜伽学说不无关系。慧能门人神会与北秀门下争法统,既胜之后,即改造历史,谓自达磨以来,皆以《金刚般若经》印心(《神会语录》),将《楞伽》禅一笔抹杀,于是初祖达摩与五家便联成一系。后人以讹传讹,盖莫识其真面矣(参考吕澂《禅学述原·五家三派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