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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散文———劳者自歌(十 则)战士与战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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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最初听到这话,觉得不错。但进一步想,就觉得不然,有家眷的不过麻烦一点 而已,在精神上与独身者一样,并无幸不幸之分。

   所谓“独身者最幸运”,是只管自家不顾别人的意思。譬如时局紧张,炮火迫近, 人家扶老携幼,生离死别。他只顾自己一身,逃之杳杳,这就算幸运。

   但其人倘富有同情,就并不感觉幸运,也一样地苦痛。因为我们的爱,始于家族, 推及朋友,扩大而至于一乡,一邑,一国,一族,以及全人类。再进一步,可以恩及 禽兽草木。因为我们同是天生之物。故宗教家有“无我”之称。儒者也说:“圣人无 己,靡所不己。”就是说圣人没有自己,但没有一物不是自己。这决不是空言夸口。 无论何人,倘亲眼看到前线浴血,难民惨死,其同情心一定会扩大起来。

   所以在这时代,家族有无不成问题。倘缺乏同情,即使有家族老幼数十人,也不 相关。倘富有同情,即使是独身者,也感苦痛。因为四万万五千万人都是他的家族, 全人类都是他的家族。

   1938年

 

   富士山太小

   一个老百姓所拟媾和条件之一曰:“将他们所有的武器熔化了,铸成总理遗像, 立在富士山顶。”有人说他浮夸,我以为意有可取。

   孙中山先生思想极为伟大,试看他的论著,凡百建设,除保护国家,复兴民族之 外,必以促进世界大同为最后目标。可见他对于人类的爱,没有乡土,国际的界限。 凡是圆颅方趾的人,都是他所爱护的。此心与中国古圣贤的“王道”,“仁政”相合, 可谓伟大之极。

   孟子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川之险。

   威天下,不以兵甲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叛之。多助 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叛,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我国 本孙中山先生的教训而抗战,战必胜矣。

   故孙中山先生的伟大,倘要造形化,铸成雕像,恐怕熔了日本所有的武器,还不 够用。即使够用,恐怕小小的富士山也载不起。况且,我们主张和平外交,不要侵占 别人的土地。故总理遗像,还是叫他们造在昆仑山上好。

   1938年

 

   卑怯和自私

   嘴里喊着“我们爱好和平”,而手里却拿着武器,决不肯放下。

   这种口是心非的态度因何而起?答曰:起于卑怯和自私。

   心里想要霸占横行,而没有胆量直说出来,嘴上假意说“我们爱好和平”。这是 卑怯的态度。这些人的人格,不及绿林好汉远甚。有几个强盗,虽然作恶,而自认不 讳,还有一 点可佩服。心里想作恶,而忸忸怩怩的,不敢直说,才是卑怯龌龊。

   只顾自己而不顾别人,只以一身或一国为重,而不顾全人类。所以手里拿着武器, 时时自卫。他们想:倘自己真果放下武器,恐怕被别人杀死。他们更进一步想:倘使 别人真果放下武器,我不妨立刻杀死他。这样一味自私自利,哪里谈得上和平。

   我们要达到和平,只有借他们的武器来杀他们自己,我们的抗战就是为此。

   1938年

 

   志士与汉奸

   为什么肯做汉奸?我想多数是为贪生怕死。倘不贪生,不愿屈节事敌。倘不怕死, 非但不做汉奸,且可做游击队员了。

   古圣人云:生,我所欲也;所欲有甚于生者。死,我所恶也;所恶有甚于死者。

   比生更可欲的,是“精神的生”。比死更可恶的,是“精神的死”。精神死而肉 体生,是“行尸走肉”。肉体死而精神生,是“永生”。志士仁人,不愿为“行尸走 肉”,而愿得为“永生”。

   但汉奸的所见异于是。他们宁愿做“行尸走肉”不需要“永生。”

   故志士与汉奸的差别,可说在于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注重精神生活的人可为志 士,注重物质生活的人可为汉奸。

   1938年

 

   焦土抗战的烈士

   六年之前,我在故乡浙江石门湾盖造一所房子,名叫缘缘堂。房屋并不富丽,更 非摩登;不过多年浮家泛宅的一群家族,从此得到了一处归宿之所,自是欢喜。堂成 之后,我从杜甫诗里窃取两句,自写对联,裱好挂在堂前。联曰:“暂止飞乌才数子, 频来语燕定新巢。”

   去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寇兵迫近石门湾。我率眷老幼十 人,携行物两担,离开 故乡,流徙桐庐。二十三日,石门湾失守。我军誓死抗战,失而复得。后来,得而复 失,失而复得,以至四进四出。石门湾变成焦土,缘缘堂就做了焦土抗战的烈士。

   我们不久又离桐庐,远行至江西萍乡,这时候方始得到缘缘堂被焚的消息。全家 不胜惋惜。不久我们又离萍乡赴长沙。上海友人来信,赋诗吊缘缘堂,词意悲切。此 时我已在沿途看见万众流离的苦况,听见前线浴血的惨闻,对自己的房屋的损失,非 但毫不可惜,反而觉得安心。倘使我毫无损失,心中不免惭愧。因此我就和他一首诗。 诗曰:“寇至余当去,非从屈贾趋。欲行焦土策,岂惜故园芜?白骨齐山岳,朱殷染 版图。缘缘堂亦毁,惭赧庶几无。”

   193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