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散文———学 画 回 忆
时间:2007-10-18 08:46来源:互联网作者:佚名 点击:
我七八岁时入私垫,先读《三字经》,后来又续《千家诗》
。《千家诗》每页上端有一幅木板画,记得第一幅画的是一只
大象和一个人,在那里耕田,后来我知道这是二十四孝中的大
舜耕田图。但当时并不知道画的是什么意思,只觉得看上端的
画,比读下面的“云淡风轻近午天”有趣。我家开着染坊店,
我向染匠司务讨些颜料来,溶化在小盅子里,用笔蘸了为书上
的单色画着色,涂一只红象,一个蓝人,一片紫地,自以为得
意。但那书的纸不是道林纸,而是很薄的中国纸,颜色涂在上
面的纸上,渗透了下面好几层。我的颜料笔又吸得饱,透的更
深。等得着好色,翻开书来一看,下面七八页上,都有一只红
象、一个蓝人和一片紫地,好像用三色版套印的。
第二天上书的时候,父亲─—就是我的先生─—就骂,几
乎要打手心;被母亲不知大姐劝住了,终于没有打。我哭了一
顿,把颜料盅子藏在扶梯底下了。晚上,等到父亲上鸦片馆去
了,我再向扶梯底下取出颜料盅子,叫红英─—管我的女仆─—
到店堂里去偷几张煤头纸来,就在扶梯底下的半桌上的洋油灯
底下描色彩画。画一个红人,一只蓝狗,一间紫房子……这些
画的最初的鉴赏者,便是红英。后来母亲和诸姐也看到了,她
们都说“好”;可是我没有给父亲看,防恐挨骂。
后来,我在父亲晒书的时候,我看到了一部人物画谱,里
面花样很多,便偷偷地取出了,藏在自己的抽斗里。晚上,又
偷偷地拿到扶梯底下的半桌上去给红英看。这回不想再在书上
着色;却想照样描几幅看,但是一幅也描不像。亏得红英想工
好,教我向习字簿上撕下一张纸来,印着了描。记得最初印着
描的是人物谱上的柳柳州像。当时第一次印描没有经验,笔上
墨水吸得太饱,习字簿上的纸又太薄,结果描是描成了,但原
本上渗透了墨水,弄得很龌龊,曾经受大姐的责骂。这本书至
今还存在,我晒旧书时候还翻出这个弄龌龊了的柳柳州像来看:
穿着很长的袍子,两臂高高地向左右伸起,仰起头作大笑状。
但周身都是斑斓的墨点,便是我当日印上去的。回思我当日首
先就印这幅画的原因,大概是为了他高举两臂作大笑状,好像
父亲打呵欠的模样,所以特别感兴味吧。后来,我的“印画”
的技术渐渐进步。大约十二三岁的时候(父亲已经去世,我在
另一私垫读书了),我已把这本人物谱统统印全。所用的纸是
雪白的连史纸,而且所印的画都着色。着色所用的颜料仍旧是
染坊里的,但不复用原色。我自己会配出各种间色来,在画上
施以复杂华丽的色彩,同塾的学生看了都很欢喜,大家说“比
原本上的好看得多!”而且大家问我讨画,拿去贴在间里,当
作灶君菩萨;或者贴在床前,当作新年里买的“花纸儿”。
那时候我们在私垫中弄画,同在现在社会里抽鸦片一样,
是不敢公开的。我好像是一个土贩或私售灯吸的,同学们好像
是上了瘾的鸦片鬼,大家在暗头里作勾当。先生在馆的时候,
我们的画具和画都藏好,大家一摇一摆地读《幼学》书。等到
下午,照例一个大块头来拖先生出去吃茶了,我们便拿出来弄
画。我先一幅幅地印出来,然后一幅幅地涂颜料。同学们便像
看病时向医生挂号一样,依次认定自己所欲得的画。待画的人
对我有一种报酬,但不是稿费或润笔,而是过种玩意儿:金铃
子一对连纸匣;挖空老菱壳一只,可以加上绳子去当作陀螺抽
的;“云”字顺治铜钱一枚(有的顺治铜钱,后面有一个字,
字共二十种。我们儿时听大人说,积得了一套,用绳编成宝剑
形状,挂在床上,夜间一切鬼都不敢走近来。但其中,好像是
“云”字,最不易得;往往为缺少此一字而编不成宝剑。故这
种铜钱在当时的我们之间是一种贵重的赠品),或者铜管子
(就是当时炮船上用的后膛枪子弹的壳)一个。有一次,两个
同学为交换一张画,意见冲突,相打起来,被先生知道了。先
生审问之下,知道相打的原因是为画;追求画的来源,知道是
我所作,便厉声喊我走过去。我料想是吃戒尺了,低着头不睬,
但觉得手心里火热了。终于先生走过来了。我已吓得魂不附体;
但他走到我的坐位旁边,并不拉我的手,却问我“这画是不是
你画的?”我回答一个“是”字,预备吃戒尺了。他把我的身
体拉开。抽开我的抽斗,搜查起来。我的画谱、颜料,以及印
好而未着色的画,就都被他搜出。我以为这些东西全被没收了:
结果不然,他但把画谱拿了去,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一张一张地
观赏起来。过了好一会,先生旋转头来叱一声“读!”大家朗
朗地读“混沌初开,乾坤始奠……”这件案子便停顿了。我偷
眼看先生,见他把画谱一张一张地翻下去,一直翻到底。放假
的时候我挟了书包走到他面前去作一个揖,他换了一种与前不
说:“这书明天给你。”
明天早上我到塾,先生翻出画谱中的孔子像,对我说:“你
能照这样子画一个大的么?”我没有防到先生也会要我画起画
来,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支吾地回答说“能”。其实我
向来只是“印”,不能“放大”。这个“能”字是被先生的威
严吓出来的。说出之后心头发一阵闷,好像一块大石头吞在肚
里了。先生继续说:“我去买张纸来,你给我放大了画一张,
也要着色彩的。”我只得说“好”。同学们看见先生要我画画
了,大家装出惊奇和羡慕的脸色,对着我看。我却带着一肚皮
心事,直到放假。
放假时我挟了书包和先生交给我的一张纸回家,便去向大
姐商量。大姐教我,用一张画方格子的纸,套在画谱的书页中
间。画谱纸很薄,孔子像就有经纬格子范围着了。大姐又拿缝
纫用的尺和粉线袋给我在先生交给我的大纸上弹了大方格子,
然后向镜箱中取出她画眉毛用的柳条枝来,烧一烧焦,教我依
方格子放大的画法。那时候我们家里还没有铅笔和三角板、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