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散文———学 画 回 忆(2)
时间:2007-10-18 08:46来源:互联网作者:佚名 点击:
突尺、我现在回想大姐所教我的画法,其聪明实在值得佩服。
我依照她的指导,竟用柳条枝把一个孔子像的底稿描成了;同
画谱上的完全一样,不过大得多,同我自己的身体差不多大。
我伴着了热烈的兴味,用毛笔钩出线条;又用大盆子调了多量
的颜料,着上色彩,一个鲜明华丽而伟大的孔子像就出现在纸
上。店里的伙计,作坊里的司务,看见了这幅孔子像,大家说:
“出色!”还有几个老妈子,尤加热烈地称赞我的“聪明”,
并且说“将来哥儿给我画个容像,死了挂在灵前,也沾些风光。
”我在许多伙计、司务和老妈子的盛称声中,俨然成了一个小
画家。但听到老妈子要托我画容像,心中却有些儿着慌。我原
来只会“依样画葫芦”的。全靠那格子放大的枪花(1),把书
上的小画改成为我的“大作”;又全靠那颜色的文饰,使书上
的线描一变而为我的“丹青”。格子放大是大姐教我的,颜料
是染匠司务给我的,归到我自己名下的工作,仍旧只有“依样
画葫芦”。如今老妈子要我画容像,说“不会画”有伤体面;
说“会画”将来如何兑现?且置之不答,先把画缴给先生去。
先生看了点头。次日画就粘贴在堂名匾下的板壁上。学生们每
天早上到塾,两手捧着书包向它拜一下;晚上散学,再向它拜
一下。我也如此。
自从我的“大作”在塾中的堂前发表以后,同学们就给我
一个绰号“画家”。每天来访先生的那个大块头看了画,点点
头对先生说:“可以。”这时候学校初兴,先生忽然要把我们
的私塾大加改良了。他买一架风琴来,自己先练习几天,然后
教我们唱“男儿第一志气高,年纪不妨小”的歌。又请一个朋
友来教我们学体操。我们都很高兴。有一天,先生呼我走过去,
拿出一本书和一大块黄布来,和蔼地对我说:“你给我在黄布
上画一条龙;”又翻开书来,继续说:“照这条龙一样。”原
来这是体操时用的国旗。我接受了这命令,只得又去向大姐商
量;再用老法子把龙放大,然后描线,涂色。但这回的颜料不
是从染坊店里拿来,是由先生买来的铅粉、牛皮胶和红、黄、
蓝各种颜色。我把牛皮胶煮溶了,加入铅粉,调制各种不透明
的颜料,涂到黄布上,同西洋中世纪的fresco(2)画法相似。
龙旗画成了,就被高高地张在竹竿上,引导学生通过市镇,到
野外去体操。此后我的“画家”名誉更高;而老妈子的画像也
我再向大姐商量。她说二姐丈会画肖像,叫我到他家去“偷关
子”。我到二姐丈家,果然看见他们有种种特别的画具:玻璃
九宫格、擦笔、 Conte①、米突尺、三角板。我向二姐丈请教
了些画法,借了些画具,又借了一包照片来,作为练习的范本。
因为那时我们家乡地方没有照相馆,我家里没有可用玻璃格子
放大的四寸半身照片。回家以后,我每天一放学就埋头在擦笔
照相画中。这是为了老妈子的要求而“抱佛脚”的;可是她没
有照相,只有一个人。我的玻璃格子不能罩到她的脸上去,没
有办法给她画像。天下事有会巧妙地解决的。大姐在我借来的
一包样本中选出某老妇人的一张照片来,说:“把这个人的下
巴改尖些,就活像我们的老妈子了。”我依计而行,果然画了
一幅八九分像的肖像画,外加在擦笔上面涂以漂亮的淡彩:粉
红色的肌肉,翠蓝色的上衣,花带镶边;耳朵上外加挂上一双
金黄色的珠耳环。老妈子看见珠耳环,心花盛开,即使完全不
像,也说“像”了。自此以后,亲戚家死了人我就有差使─—
画容像。活着的亲戚也拿一张小照来叫我放大,挂在厢房里;
预备将来可现成地移挂在灵前。我十七岁出外求学,年假、暑
假回家时还常常接受这种义务生意。直到我十九岁时,从先生
学了木炭写生画,读了美术的论著,方才把此业抛弃。到现在,
在故乡的几位老伯伯和老太太之间,我的擦笔肖像画家的名誉
依旧健在;不过他们大都以为我近来“不肯”画了,不再来请
教我。前年还有一位老太太把她的新死了的丈夫的四寸照片寄
到我上海的寓所来,哀求地托我写照。此道我久已生疏,早已
没有画具,况且又没有时间和兴味。但无法对她说明,就把照
片送到照相馆里,托他们放大为二十四寸的,寄了去。后遂无
问津者。
假如我早得学木炭写生画,早得受美术论著的指导,我的
学画不会走这条崎岖的小径。唉,可笑的回忆,可耻的回忆,
写在这里,给学画的人作借镜吧。
1934年2月作。
(1)作者家乡方言中有“掉枪花”的说法,意即“耍手段”。
─—编者注。
(2)意即壁画。─—编者注。
(3)一种蜡笔直。──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