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陆游“乞人残余”说相仿佛,禅宗把从前人经典中讨生活叫做“食人涎唾”。他们为了倡扬独立自主的精神,甚至不惜焚烧经典。诗话家当然不会这样主观与绝对。即使是说“诗有别材,非关书也”的严羽,也还是主张要多读书、多穷理。他们在提倡“自得”精神时还是主张向前人学习,只是不要失去自我,要化古为我,古为我役。袁枚在《随园诗话》卷十中说:“人闲居时,不可一日无古人;落笔时,不可一刻有古人,……而精神始出。”在同书卷二中他还阐述这种向外学习应采取的正确方法态度是:“然则善学者得鱼忘筌,不善学者刻舟求剑。”在这里,“得鱼忘筌”的说法与禅宗“得月忘指”“舍筏登岸”的意思也是相同的。要之,都是把“筌”“指”“筏”当作媒介、工具,一旦达到目的后就应大胆舍弃,如果拘泥执守经典,那就是“刻舟求剑”了。袁枚正是以“自得”为中心来论证善学与不善学的。因此他说:“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落笔时亦不甚愉快。”(《与稚存论诗书》)这种不愉快,又正好映证了陆游“乞人残余”时“力孱气馁心自知,妄取浮名有惭色”的感觉。在倡扬“自得”理论的诗话作家中,金代的王若虚无疑是最积极的一个,他说:“文章自得方为贵,衣钵相传岂是真。已觉祖师低一着,纷纷法嗣是何人?”(《论诗诗》)这首诗是针对江西诗派的弊病而言的,但其中不也透露了“自得为贵”的精神所受到的正是禅宗思想的启发吗?
二
如前所述,禅宗对于自性的尊重是因为他们认为自性即是佛性,而佛性之所以与受尘劳蒙蔽的妄心不同,乃是因为前者是本原天真清净无染的。受佛性论启发,中国古代文学家开始重视创作主体的心性问题,从而产生了一些主张表现真实性情、本来面目的文学理论,其中能够自成体系并最有影响的当数“童心说”与“性灵论”。
“童心说”是晚明思想家、文学家李贽提出来的,李贽说:“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盖方其始也,有闻见从耳目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有童心失;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知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可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务欲以掩之,而童心失。夫闻见道理,皆自多读书识义理而来也。……童心既障,于是发而为言语则言语不由衷;……著为文辞则文辞不能达。……欲求一句有德之言卒不可得。……夫既以闻见道理为心矣,则所言者皆闻见道理之言非童心自出之言,言虽工,于我何与?……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焚书·童心说》)
“童心说”脱胎于佛性论的痕迹是很明显的。首先李贽讲“童心”即是人生最初的“一念本心”,这种“本心”,不曾受到外界的污染,正如禅宗所说,是“人性本净”的。其次,李贽认为,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们对外界的见闻知觉不断加深加广,所懂得的道理越来越多,于是为了好美名、避丑名而尽量掩盖装饰自己,童心为虚伪所蔽,也就渐渐消失殆尽。这与禅宗的“世人性净,犹如青天……于外著境,妄念浮云盖覆,自性不能明”(《坛经》第二十)的理论又是十分相合的。再次,李贽认为人们这种有意识的遮掩控制使童心受到障碍,思想遭到约束,就势必影响言语、文辞的真实流畅表达,以致处处矫揉造作,或专述从读书中得来的道理而不敢表露“我”之真情,而“天下之至文”又“未有不出于童心”的。李贽这种要求去伪、去缚的主张体现的也正是禅宗思想。总之,无论是对修行人而言,还是对创作者而言,在对生命本原性的认识上,中国佛学与文学都相信人性本净本真。只因为外物的牵累迷幻便失去自我纯真的本性,一切矫情饰性的伪装与扭曲都从此而来,人却不自知,他们在这种世俗尘劳妄念的蒙蔽中早已迷失了真正的自我。为了返回原本清净的佛性,佛学主张“明心见性”,亦即去除种种贪执伪饰,显现出自家的“本来面目”。而真正的文学创作也应当摆脱一切羁绊束缚,去除种种虚假伪装,从而表现出最真实纯洁的“赤子之心”,在自己所创造的作品中观照自我清净无染的本原天性。
与“童心说”相呼应,李贽的好友,“公安三袁”中的中郎袁宏道提出了“性灵说”。“性灵说”首见宏道评论其弟中道的《叙小修诗》:“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中流出,不肯下笔。”与李贽不同,袁中郎对“性灵说”涵义并未作出明确界定,但我们从他一些谈论诗文的评述中略加寻绎,即可了解“性灵说”的大致范畴,也可看出佛性论的明显影响。
首先,作诗须有“趣”,而“趣”得之自然,其“正等正觉得上乘”者在不失“赤子之心”。袁宏道在《叙陈正甫会心集》中说道:“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当其为童心也,不知有趣,然无往而非趣也。面无端容,目无定睛,口喃喃而欲语,足跳跃而不定,人生之至乐,真无逾于此时者,孟子所谓不失赤子,老子所谓能婴儿,盖指此也,趣之正等正觉最上乘也。……迨乎年渐长,官渐高,品渐大,有身如桎,有心如棘,毛孔骨节俱为闻见知识所缚,入理愈深,然其去趣愈远矣。”这里的“趣”,正是指人在婴儿童子时那种“绝假纯真”的“最初一念之本心”,它是清净无瑕的,无缚无碍,无掩饰,无矫伪,一任自然流露。及其年长,渐为闻见知识束缚,受到义理的干扰破坏,于是“去趣愈远”,迷失本心、本性,“有身如桎,有心如棘”,处处得不到自由,难以解脱。说宏道的“趣之正等正觉最上乘”为“不失赤子”正是李贽“童心说”的翻版当是不为过的。要之,它们与禅宗“人性本净”论正是一脉相承的。其次,好诗必须“情真语直”,出自内心,有真实感受。在《叙小修诗》中,袁宏道谈到:“古之为风者,多出于劳人思妇。夫非劳人思妇为藻于学士大夫,郁不至而文胜焉,故吐之者不诚,听之者不跃也……要以情真而语直,故劳人思妇,有时愈于学士大夫,而呻吟之所得,往往快于平时。”如前所述,童心无伪,劳人思妇因较少受到义理学问的干扰束缚,不必担心名誉地位的得失,心性要纯真清净得多。当其感触外物,情动于中,发为歌诗时,便无需矫情造作,也不假文辞修饰,只是一任内心情感自然畅快地流泻,故“情真语直”,自能超越学士大夫,成为流传千古的“至文”。这种对于学士大夫矫饰为文不满,倡扬作诗必须真实自然,不掩本心的观点,也是与“童心说”有密切内在联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