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子曰:此寒山非彼寒山,说完放声大笑。
在他的笑声中奇怪的事发生了:满山的花儿全都开了,是那种金烂烂的花儿,像金子一般眩目的花儿。
我顿悟:寒山子这种真实的快乐已经达到了“妙造自然”的程度。在北京大学听金开诚先生讲“妙造自然”时,云里雾里,不甚了了,“妙”何以造自然呢?
今日豁然开朗!
我问寒山子:
你从哪儿来?
从来处来。
要到那里去?
到去处去。
能否带上我?
带就是不带,不带就是带。
寒山子走了,木屐的咯的咯声消失在天台山小路的深处。
每一次沉醉在寒山子的诗里,就会与哲人有一次对话,心灵就会有一次敞亮。
寒山又叫寒岩,在天台山里,采药、打猎的许多山民都进去过。寒山幽深,古木参天,异花遍地,泉瀑处处,洞穴奇异。气候宜人,夏如春,冬如秋。山岗上连绵的巨崖呈一种覆盖状的白色,如四季不化的积雪,望一眼即令人寒意凛然。
他在无人知晓的某年某月某日里在寒山住下,又在无人知晓的某年某月某日里在寒山消失。无名无姓,来无影,去无踪。历史和现实都只能给他冠以一个不真实然而又是最真实的名字:寒山子。
天台山的牧童自然不会想到,任由他们抓了蚱蜢往他衣领里塞的这个快乐的老人,身上带着谜一样的故事;纯朴的村夫更不会想到,这位曾坐过他们的破门槛,将他们的冷地瓜当宝贝的流浪汉,被雍正皇帝钦封为“和合二圣”中的一位;他写在墙头路边的那些顺口溜,是古今罕见的诗歌。国清寺里的和尚更是连做梦也不曾想到,这位常来寺庙厨房吃残羹剩饭、被他们当作疯子来讥笑、捉弄的人,最终被世人们认定为文殊菩萨的化身,金身供奉,香火千年。
我当然更想不到,形容枯槁的寒山子行走在天台山里的木屐声,咯的——咯的——,能穿透时空三百年……又一个三百年……三个三百年……不绝如缕……
我国古代著名诗人并不少见,然而能在日本、朝鲜上千年里被尊崇的却极为罕见,寒山子却有如此殊荣,影响远及西方国家并且掀起热潮的,几千年里仅有寒山子一人。在欧洲,寒山诗有法、德、荷兰、比利时多种译本。1958年,美国当代著名诗人Gary Snyder翻译的《寒山诗二十四首》出版,震撼了美国文坛和社会, 寒山子成为美国20世纪六七十年代大学的民众英雄,成为“西方一代人的守护神”。美国汉学家华特森有译寒山诗一百首。寒山的诗歌被一再翻译出版,寒山被作为一种文化象征在美国的小说、电影里反复出现,寒山子成了美国文化界家喻户晓的人物。
记得北京大学的博导、教授王岳川在课堂上说过,人生要做减法,特别是四十岁以后,人生更加应该做减法,去净浮华,去掉那些不必要的头衔和光环。陈逸飞如果会做减法的话,应该不会这么早就离开。
那么“林妹妹”的出家是不是在做减法呢?
有时我会在课堂上想,中国历史上,做减法最彻底的应该数寒山子吧?
从寒山子早年的诗中,我们可以看出他的身世很不错,自幼生活在长安附近一家富足的书香门第,无忧无虑,任性无羁,联翩骑白马/喝兔放苍鹰。
由于朝庭腐败,寒山子一家“不觉大流落”,这个时候的寒山子整天只是为了柴米油盐而疲于奔命。
缘遭他辈责/剩被自妻疏/由于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寒山子决心奋发图强。抛绝红尘境/常游好阅书。希望能借科举制度跻身政坛。
尽管他有白鹤衔苦桃/千里作一息/欲往蓬莱山/以此充粮食/的美好愿望,但读书带给他的并不是饱暖的生活,而是,未达毛摧落/离群心惨恻/却来归旧巢/妻子不相识/的困惑,以及徒劳说三史/浪自看五经/的慨叹。
世态的炎凉,骨肉的疏离,寒山子带着对美好未来的百般憧憬,开始了自己上百年的游历和隐居生涯。
遁迹寒山子的世界里,即使细草作卧褥,青天为被盖,以山果、野菜充饥,也可从胸中飘荡出对山林隐逸生活的快乐歌吟:寒山深/称我心/寒岩深更好/重岩中/足清风/扇不摇/凉气通/明月照/白云笼/……寒山成了无可比拟的好地方。在这里,或卧岩石或倚古松,晒晒太阳,读读古书,我自遁寒岩/快活长歌笑/快哉何所依/静如秋江水/快活枕石头/天地任变改/谁能超世累/共坐白云中?
能像寒山子这样,在山水中注入如此深厚的佛道意念、隐逸思想和对大自然如此强烈热爱的,可谓前无古人。寒山是寒山子的寒山。可以说,因为寒山子,唐代诗文中本来显得模糊的“寒山”意象在后人眼中才变得清晰而有质感; 因为寒山子,赋予山水美学、宗教、哲学多种意象的民族审美传统才得以进一步完善。
细读寒山诗,你不难发现他其实是一个平常人,有血有肉,可亲可近。
他也曾思念妻子:去春鸟鸣/此时思弟兄/哀哉百年内/肠断忆咸京/他也曾思念弟兄:南方瘴疠多/北地风霜甚/魂兮归去来/食我桑园葚/他也怀念家乡:此处闻渔父/声声不可听/令我愁思多。晚年,他去寻访故友,故友却相继离开了人间,他也为此心凄怆。
每当我洞察到他平常入世的一面,就更加敬佩他超脱出世的一面。静心宁神慢慢品味寒山诗,你自然会感觉他不再是文殊菩萨下凡,也不再是和合二仙,而是你我读书时的一个朋友,一个长者,一个生命的导师。如此,我似乎更能够理解什么是隐逸文化,什么是高尚操守,什么是生命的绝响?
隐逸文化被历史尘封很久,以至于今天的人对隐逸二字已经陌生。在唐代,隐士广为人知。那些道德情操高尚、蔑视世俗功名利禄,从而隐姓埋名、远离世俗纷争的人。为保持高尚操守而放下功名利禄,志守清贫的人,自然而然受到人们的尊敬。但世俗社会一直在质疑:除了传说中的极少数人,现实中真有这样的人吗?卢藏用隐居终南山,最后还是忍不住诱惑,应召做了朝廷的官,为此受到社会的尖刻嘲讽,落下了“终南捷径”的千古笑柄。是什么,使寒山选择了隐者之路而义无反顾呢?是痛心疾首的情感创伤,个人理想的残酷破灭,还是世事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