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与禅这个题目,已经有一些文章和著作谈论过了。如潇湘(圆香)先生的《〈红楼梦〉与禅》【圆香:《〈红楼梦〉与禅》,台湾狮子吼杂志社,1970年。】、张毕来先生的《红楼佛影》【张毕来:《红楼佛影》,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年。】、李哲良先生的《红楼禅话》【李哲良:《红楼禅话》,河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等。这些著作或者是考察清代的佛禅文化背景对《红楼梦》的影响,或者用佛教的某些义理、规范与小说中的某些情节作对勘比较,说明《红楼梦》有明显的佛教文化痕迹。这些著作一般都不大区分曹雪芹的原著和后四十回续书,因为事实上后四十回涉及佛禅的故事情节更多一些,如贾宝玉和林黛玉谈禅,妙玉走火入魔,贾惜春当尼姑,乃至最后贾宝玉跟着一僧一道飘然而去等,都在后四十回。这样一种曹雪芹原著与后四十回续书混为一谈的立场有很大问题,影响到对佛禅与《红楼梦》关系的观照,也必然停留在浮面表层,而不可能达到文化义理的“几微”层次。张祥龙先生的大著【张祥龙:《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三联书店,1996年。】是讨论“西方现象学”与“中国天道”的相遇相契这种涉及整个中西、东西文化和人类文化命运的大问题,其中论到了佛禅,也有部分内容谈到了《红楼梦》。尽管对海德格尔的理解是否得当准确仍可讨论,但这些关于《红楼梦》的内容却非常有启发性,顺着这个思路深入下去,可以让禅与《红楼梦》二者之间张力的探讨更上层楼,再进一步,则可以促使禅、《红楼梦》研究和红学都参预到人类文化命运的大思考中去。本文接着张先生引逗出来的端绪,再做一点抽丝剥茧的功夫。
张祥龙先生在其大著中这样说:“龙树的《中论》充分地揭示了‘缘起’的终极意义。……实际上,《中论》是释迦牟尼的微妙中道义与芝诺式的犀利思辩的结合;它反驳的不只是小乘有论和标榜死寂之‘空’的理论,而是一切想要通过概念方法来探讨终极问题的思想企图。”“《红楼梦》是中国文化的梦境和道境的最精致入微的一次融合和展现。……宝玉的天性、梦性可用一‘痴’字形容。在《红楼梦》的语境中,这个字充溢着生存境域的终极深意,既不只是被对象左右的‘痴呆’,也不只是偏于主观一面的‘痴心’,而是痴情于梦境本身的空--深远而又缠绵不尽。痴者一方面通灵于生存境域,因此‘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另一方面,柔情缱绻于此境而又不知如何从容对付境中体制构架的逼迫,只能以似傻如狂的乖张‘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庄子·人间世》)所以,‘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红楼梦》第二回)令明白人为之恻隐、为之感伤、为之无可奈何而入终极意境。……这境界正所谓‘为于无为’之境;在老子那里得其源,在孙武子、庄子等人手中张其势,至陶潜、王维、李白、张旭、郑板桥等,则气象铺漫,至曹雪芹,则化为梦境人生中的一段痴情。……贾宝玉与林黛玉之情既非世俗和肉体的,亦非纯理念精神的,而是纯梦境或缘境的。西方传统哲学从来进不到‘情境’之中。‘情’的蕴义,不管是男女间的、母子间的、自然与人之间的,只能通过纯境域而得到理解。道家思想的根底处就有阴阳缠绵发生的大境界,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孔夫子也极喜欢以言男女之情的诗境、乐境来开显仁爱的纯发生之境。好德如好色一般方为至真。……《红楼梦》一书的妙处就在于能借人生本身蕴含的大机大势而出意境和情境。世人的种种痴心在宝玉那里纯化、境化为看似乖张之极实则醒人之极的痴情,以至满盘皆活,气韵生花。”【张祥龙:《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终极视域的开启与交融》,222~223页,335~338页。】 张先生在这里揭示出一个重要的视域,即《红楼梦》中贾宝玉的“痴”,是“能借人生本身蕴含的大机大势而出意境和情境”,这实际上就是禅宗那种不离生活日用处处可修道悟禅的识度。周汝昌先生在《〈红楼梦〉与中华文化》【周汝昌:《〈红楼梦〉与中华文化》,中国工人出版社,1989年。】中有一节专论“痴”,认为贾宝玉体现的“痴”是“中华文化上的异彩”。将周先生的讲论与张先生的引逗结合起来,能够使我们对《红楼梦》,对禅,对中华文化的观照都有更深一步的拓进。
前八十回《红楼梦》中,其实只有第二十二回比较集中地写了禅,标目为“听曲文宝玉悟禅机”。故事写宝钗过生日戏班子演戏,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的戏文,宝玉说我不喜欢这种热闹戏,宝钗说这是你不懂戏,念了戏中鲁智深唱的一支《点绛唇》曲子给宝玉听。后来宝玉在黛玉和湘云两人之间周旋,谁知却弄得黛玉和湘云都责怪自己。宝玉“不想并未调和成,反自己落了两处贬谤。正合着前日所看《南华经》上,有‘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盗’等语。……袭人笑道:‘他们既随和,你也随和,岂不大家彼此有趣。’宝玉道:‘什么是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谈及此句,不觉泪下。……翻身起来至案前,立占一偈云:‘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不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写毕,自虽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因此亦填了一支《寄生草》,也写在偈后。”后来黛玉拿走了宝玉写的偈语和《寄生草》词,与湘云、宝钗同看,词云:“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宝钗说:“……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三个女孩子就去看宝玉,黛玉发问:“宝玉,我问你: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 宝玉回答不上来,三个女孩子拍手嘲笑他:“这样钝愚,还参禅呢。”黛玉又给宝玉的偈语续了两句:“无立足境,方是干净。”宝钗则讲了五祖弘忍黄梅传法,神秀和慧能两首偈语争胜的禅宗故事。“宝玉自己以为觉悟,不想忽被黛玉一问,便不能答;宝钗又比出‘语录’来,此皆素不见他们能者。自己想了一想:‘原来他们比我的知觉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寻苦恼。’想毕,便笑道:‘谁又参禅,不过一时顽话罢了。’……”
首先需要从红学探佚学的角度作一些理解上的铺垫和疏通,才可能进一步弄明白这个宝玉悟禅故事里的寓意。“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脂批),从佚稿的探讨窥视曹雪芹原著《红楼梦》的全貌,涉及文本考证和艺术感觉诸方面,拙著《〈石头记〉探佚》与评点本《红楼梦》曾经作过细致具体的爬梳论证【梁归智:《〈石头记〉探佚》,山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山西教育出版社增订版,1992年。梁归智评点本《红楼梦》,山西古籍出版社,1995年。】。引申出的思想意境是,宝玉悟禅情节所暗伏的全书“大结局”,并不是贾宝玉看破红尘,归于寂灭空无,而是归于肯定红尘现世的“证情”。其大体情节轮廓,是这样的:后来宝玉在经历了姐妹夭亡和家族败落等大变故后,一度“弃宝钗麝月”“悬崖撒手”出家为僧,但贾宝玉并没有在空门中得到归宿,他又与同样遭遇了沦落劫难的史湘云重逢,以“情榜证情”结案。正如周汝昌先生在《〈红楼梦〉新证》中所说:“出家与‘情榜’的关系。‘情榜’事在出家以后,因为有一条脂批慨叹宝玉虽然出家悬崖撒手,到底‘跳不出情榜’去。这不但关系着情节次序,也可略见曹雪芹对‘情’和‘不情’的矛盾处理方法,而还是情战胜过无情的,因为若不然,既出了家一切放下,全书便可戛然而止,何用还挂记‘情’榜?‘情’指看待事物人生的态度,好比人生观,不是狭义俗文。”【周汝昌:《〈红楼梦〉新证》,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89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