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悟也只有通过充分发挥主体的主观能动性,才可能获得。这类事例在禅宗公案中俯拾皆是,相传南宋著名禅师五祖法演,有一天对他的徒弟们说,你们可知道我这里的禅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打个比喻说,有一个贼,他的儿子一天跟他说,您老了以后我怎么来养家呢?我需要学点本领才行啊!贼说,这好办。于是,一天夜里,贼把他儿子带到一有钱人家,撬开柜门,叫他儿子进去偷取衣物。可是当他儿子刚一进去,他就把柜门锁上,并且故意弄出很大的声音,好让主人家听见,而自己则偷偷先溜回家了。这家人听到声音后,立即起床点灯找贼,然找了半天也没找着,以为已逃走了。这时,贼儿子在柜子里正纳闷,心想我老子要干什么?突然,他心生一计,学老鼠咬东西的声音,这家人以为柜子里有老鼠,就打开柜寻找。贼儿子趁此机会,推倒开门者一溜烟地逃走了。这家人一路紧追不舍,此时正路过一口井,贼儿子又心生一计,拣了一块大石头扔下井去。当这家人围着井找他时,他已逃回了家。到家后,贼让他儿子把逃出来的过程讲一遍。贼听完后说,行了,你完全可以独立做事了[7]。这个教儿子做贼的故事,乍看有伤风化。然而,如果人们能得其意而忘其言,去领会其中所寄的精神,那末它正是指示人,只有通过充分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面对所处的现实环境开动脑筋想法子,才有可能使自己获得解脱。
禅宗所指的顿悟,并非轻易就能达到,而是需要经过自我的刻苦磨练才能获得的。元代著名禅师中峰明本就说过:如果没有废寝忘食的精神,没有坚持二三十年寒冬酷暑的劳苦,是不可能获得禅悟的[8]。他还引用了一句禅门名言来说明这种自我刻苦磨练的精神:“不是一番寒彻骨,争(怎)得梅花扑鼻香。”(《天目中峰和尚广录》卷五《示海印居士》)禅师们这种为了追求佛教真理而刻苦自我磨练的精神,难道不值得一切追求真理者效法吗?
禅悟中包含着不少的辩证思维方法。南宋黄龙派禅僧青原惟信有一段叙述他禅悟体会的话,是很值得回味的。他说:“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指他的老师黄龙祖心禅师),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他并且问大家,这三种见解,是相同还是有区别。(《五灯会元》卷十七)在这段话中,禅悟后的“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与参禅前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这两种见解肯定是有所不同的,其中经历了一个自我否定的过程,即“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见解。为什么不同?有什么不同?禅师们根据自己的体会可以作出不同的解释。
如,有的禅师从“万物一体”、“物我一体”的角度来体会,就说,青原惟信参禅前,只是就山见山,就水见水,当他从“万物一体”的观点去看山和水时,那么山就不再是山,水也不再是水了,再当他有了“物我一体”的体验后,领悟到山、水在我之中,我也在山、水之中,这时他又会认识到山是山,水是水了。这种解释,似乎艺术心理体验的味道更浓一些。
等到他真正领悟了佛法后再去看山、水时,虽说“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然此时所见到的再不是山、水的一般现象了,而是它们的“实相”(本质)了。这种通过否定的过程,而达到认识的深化,是一种辩证的思维方法。
再有,对这个例子似乎也可以作另一种的体会和解释。比如说,禅认为一切事物原本都是十分平常的,因此,人们也只须用平常心去对待它。可是,要以平常心去对待一切事物谈何容易,一般人的智慧总是把那些本来极平常的事物看得很复杂,结果是“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当他走过这段曲折的探求之路后,突然发现山和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一切也还是它们平常的本来面目,于是当下落到实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从而悟到“平常心”的意义。“平常心是道”,这是禅悟的又一个重要观点。从普通人的“平常心”(有分别心)上升为禅悟的“平常心”(无分别心)同样也是一个通过自我否定过程,而达到一个更高层次认识的一种辩证思维方法。
禅宗大师们常以“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来教导参禅者,来比喻平常心,来作为参禅的一种修养功夫。在一般人看来,“饥来吃饭,困来即眠”人人都能做到,算什么功夫?当一位和尚以此问题请教大珠慧海禅师时,他断然地告诉这位和尚说,这两者是根本不相同的。他说,一般人吃饭的时候不吃饭,睡觉的时候不睡觉,总是东思西想,要这要那的。这和我不用其心,顺其自然的“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是完全不同的[10]。世界上有许多事物本来是很简单而平常的,可是常常被人为地搞得复杂而神奇。人们要认识表面的平常是比较容易的,要认识事物本来(内在)的平常则殊非易事,禅提倡“平常心是道”,在强调按事物的本来面目来认识事物方面,是有积极意义的。
此外,禅悟最忌执着、认死理。如,南岳怀让参六祖慧能八年后,一日忽然有悟,于是就告诉六祖说:我有个省悟的地方。六祖问道:你所说的省悟是个什么样的?怀让说:要说它象个什么就错了[11]。这是最为典型的反执着的问答。又如,德山缘密圆明禅师(云门文偃法嗣),就明确强调要“但参活句,莫参死句。”(《五灯会元》卷十五)大珠慧海禅师也说:“经有明文,我所说者,义语非文,众生说者,文语非义。得意者越于浮言,悟理者超于文字。法过语言文字,何向数句中求。是以发菩提者,得意而忘言,悟理而遗教,亦犹得鱼忘筌,得兔忘蹄也。”(《景德传灯录》卷二十八),总之,禅师们认为,任何的执着或参死句,都可能成为一种错用心,即使象追求“悟明见性”、“成佛作祖”,或者把“平常心”的“行住坐卧”、“吃粥吃饭”存之于心,那也是会妨碍人的参禅的[12]。
还有,禅师们对同一个问题常常有许许多多不同的回答,如关于“祖师西来意”,“佛法大意”等问题,自古以来可能不下百十种答案。这些都是禅师针对当时不同问话对象的认识水平或所处环境的具体情况,作出的随机应答。另一方面,禅师们对同一问题或许多很不相同的问题却又常常给予同一个答案,但禅师们是绝不允许参问者以同一个意思去体会它,而是要根据你自己的疑问去体会它。于是,表面上相同的语言,会有很不相同的体会话解释。马祖道一说过这样一番话,他说:“我有时教伊扬眉瞬目,有时不教伊扬眉瞬目,有时扬眉瞬目者是,有时扬眉瞬目者不是。”(同上卷五)石头希迁的嗣法弟子,药山惟俨禅师就在马祖这番话的启发下得到了契悟。这些地方也都表明,禅悟中有着极大的灵活性的丰富的辩证法,是值得人们去用心探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