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赖耶识是神秘的,其深不可测,其广不可度,非成佛不能窥其全貌。而第七识——末那识也同样玄乎,与阿赖耶识一样,人们出于兹、没于兹,无时无刻不在它的笼罩之下——睡眠时它也守护着人们,而人们却对它熟视无睹。
人们为什么会有“我”这样一个奇异的观念?人们凭什么力量把世界划分成主观和客观两大对立的存在?人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情感?有那么多的怨艾和喜怒哀乐?人们为什么有那么多的需求、追求?人们为什么有多得数不清的善恶惰性和行为…而这一切,还有许许多多,都与这个末那识的存在分不开,正是有了末那识,才会产生上面所列举的一切。
在人们的心中,客观世界是存在的,主观世界也是存在的,这原是无须“论证”的现实,用佛教的话来说,这都是眼耳鼻舌的“现量境”无须用推理的“比量”来证明。可是人类偏偏要产生出一批杰出的思想家,他们不满足于这个“现量”,他们需要深入,需要对自我和世界寻找存在的依据,并加以证明——这可是人类文明发展的根本推动力啊!
远在两千多年前的中国,庄子就曾发出如下的一番议论:
喜怒哀乐,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不知其所萌。己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必有真宰,而持不得其朕。可形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骸九窍六脏赅而有焉,吾与谁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乎焉,如是皆有为臣妄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也。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
宇宙万物的主人——内在机制的主导因是什么?不知道,想必有。人身四肢五脏百骸的主人——内在机制的主导因是什么?不知道,想必有。眼耳鼻舌身意不可能无统率地各自为阵,当然应有一个力量把它们统一在一起以维持生命的运转,这是一个什么东西呢?庄子没有指出那是一个什么,但指出了其中肯定有一个力量,姑且名之以”真君”——庄子及道家学说是无神论,讲“道法自然”,千万不要把这个“真君”误以为是神或上帝。
两千年过去了,法国的那位世界级思想家笛卡儿为了反对中世纪的神学和经院哲学,主张“系统的怀疑”方法,是“怀疑一切”的祖师爷。他孜孜在怀疑中寻求人生宇宙存在的依据。怀疑到最后,只有一点不能怀疑,这就是著名的”我思故我在”——这是无须再加证明的,并可以从“我在”的这个“我思”中推证与“我”有关的一切的真伪。三百年后,现代英国的哲学大师罗素却对此又发生怀疑,他认为,“我思”只能证明“思”在,并不能证明“我”在;这个“我”是偷偷地、非法越境似地从“思”中偷渡来的。世人们可以嘲笑这些严肃的伟大思想家吗?当然不可以,对他们这种上下求索的精神也实在难以理解——沉溺在商品社会与物欲中的人,谁有精力去胡思乱想呢!何况去探索那个物欲以外的世界。禅宗同样以这种精神在追求:“哪个是自己的主人公?”许多禅师在开悟之前,把这个问题贴在鼻头上,不知熬过了多少岁月。
人们可以拥有一切,但这一切仅仅从属于“我”,人们可以失去一切,但这个“我”却刀切不开。全瘫的病人,不瘫的也只有这个“我”。五蕴是“我”的五蕴,六根六尘六识这十八界是“我”的十八界,生死是“我”的生死,喜怒哀乐,荣辱得失统统生于这个“我”,并由这个“我”来承担。这个“我”到底是什么?
佛教唯识学明确指出,这个“我”就是第七识——末那识,而且只是它的一种根本“现量境”。“末那”是对古梵语的音译,译过来的意思就是思量,唯识学对它所下的定义是:恒审思量。恒则延续稳定从不间断,审则检查审核,思量则认识观照。总的意思是无时无刻不对自己的这个存在——包括生命的、精神的,进行监督和管理。不像第六识——我们的这个理智的认识有懈怠、睡眠和休克失念之时,七识可是尽职尽责守护神。人熟睡之时它仍在工作,不然五脏六腑为什么还在活动呢?生命并不因为理智的失去而失去,植物人不是一样可以度过几十个春秋吗?
唯识学认为,末那识是以阿赖耶识为其存在的依据,又以阿赖耶识为其所攀缘的对象,不断地、毫不稍息地反复度量——人们哪天不照镜子,哪天不对自己和环境进行盘算呢?并把阿赖耶识的一切执着为它的“自我”形相和内容,执着为它的自我个体——实际上末那识仅是从属阿赖耶识的一部分,并且是“见分”的一部分而已。末那识与第六意识根本不同之点在于,第六识是纯理智的认识,而第七识则不具备这种能力,它最大的能力就是对第六识的控制,最根本的性质就是区别“我”和“非我”。五蕴身仅是阿赖耶识的部分限有的实在,末那识则把这个限有的实在执着为“我”,五蕴身以外的世界是阿赖耶识的延伸和“变相”,末那识割裂了阿赖耶识这种整体统一性,把五蕴身以外的世界排斥在外,认为是“非我”。由于阿赖耶识整体统一性的力量同样影响着末那识,加上第六意识全能的认识功能为末那识驱使,所以末那识又要对外部世界进行占有——“我的世界”。这里末那识就进入了它难以自拔的困境,一方面它本能地把世界排斥在“我”之外,另一方面又本能地想把世界作为“我所有”。这是一切生命存在的本能,生命的存在,如黑格尔所说,就是不断地把外在变成内在,又把内在变成外在的持续过程。失去了这个过程,也就失去了生命。宇宙万物各各不同,各有各的“自性”以区别于它物。末那识则是在生命上、精神上的这种“自我意识”——不过不应与德国古典哲学中所描绘的“自我意识”混为一谈,德国古典哲学的“自我意识”是广义的,有点接近于阿赖耶识,而末那识是狭隘纯粹的“自我意识”,它只有这个根本功能——“我”!
严格意义上的心理学、心理分析学应该是末那识的天下,因为心理的实质意义是情志上的而非理智和认识上的。讲认识、讲理性、讲感觉、知觉、记忆、表象、想象和思维,那是眼耳鼻舌身这五识和第六意识的事。而动机、要求、情绪、情感、意志、气质、性格等真正的纯心理现象和状态,才是第七识——末那识的本分事。
前面谈五蕴时,除色蕴外,受想行识四蕴都仅略提了一些;前面谈“四圣谛”时,除“苦谛”和“道谛”外,“集诺”和“灭谛”也仅是略提了些。因为不把末那识弄清楚,这一切都说不清楚。佛教讲苦,讲修行,讲解脱,都是因为这个末那识而发生的;没有这个末那识,人人都达到了“无我”的崇高境界,那都成佛了,全部佛法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修行修行,什么都容易解决,唯独这个“我”却如铁铸就的一般,万钧之力也难以动摇它半分,不然佛教何须用那个三大阿僧祗劫的漫长修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