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树所说的八不法门又还解明了诸法变化不停的内在原因,即一切现象的本身就具有不得不时刻迁流变异的原因,并不待另外的“作者”。这层意思,见于青目注解“中论”所引用的一段“无畏论”论文。那上面用世间经验的事实来作解说,譬如谷物,现在所有的大都是从无始即很遥远的时间展转相续而来,绝不是随时有特异的新种,从无生有,所以可看作“不生”。但是,从前的谷类既然展转传来,直到于今,可见原来种属并没有消失,这样又可看它作“不灭”。在这中间,却有各样的变化,譬如由种子而发芽,而生茎,披叶,开花,结实等,各各不同,所以可看做“不常”。不过,芽虽非种,而依种起,如是由芽而茎,由茎而叶,而花,而实,都是相联系着的,所以又能看作“不断”。再进,种与芽形象不同,即是“不一”,而同属谷类,不与其他相混,故又是“不异”。芽从种而生,并不像鸟的栖树由外而来,所以可看作“不来”。但这是种的全部变异而发芽,也不同于蛇的出穴从此他往,所以又可看作“不去”。这些都是平常经验里所得对象变化的情况,而它们自身中即具有不得不时刻变化之势,新的念念发生,旧的就得念念消灭,刹那不停,其间必有矛盾的力量为之推动,可不待言。恩格斯在“反杜林论”里,阐明辩证法中“否定之否定”规律,也同样地用种和芽来做譬喻,可见古今人对于现象实相的理解,不会相差太远的。(见“反杜林论”第一篇、第十三章)
慈氏、无著跟了龙树更加扩大辩证法的运用。像“大乘庄严经论”里讲到诸法的实相,就用五种不二门来作形容。但它立义的根据在“遍计”“依他”“圆成”三性,而“圆成”性并不局限于自性清净一义,另还有离垢清净之意,因此合拢三性观察实相,就含有前后变革的过程在内。例如,第一种不二法门举“有”“无”说,从遍计、依他性看是不实的、非有的,但从圆成看是实在的、非无的,这些经过了变革,依计转作圆成,才构成辩证性的非有非无。其余非一非异等,大体意义也类于此:这样综合了诸法全体并从先后变化去观察,在那里面的矛盾性质以及如何去克服而得其统一,可都明白地显露了(“辩中边论”简化“庄严论”意,单以有无不二法门显示诸法实相,尤见精采;其义易晓,现不另加解说)。这较之龙树所阐明的更加具体,并且改变了龙树单纯的遮诠法门而兼有表诠,使实相的认识益见深刻,可算是佛家辩证法高度发展的一个阶段。
此外,在佛家的“因明”里,辩证法也多方面的被应用了。因明原以推究判断思维的理由(因)而得名,开始侧重辩论和论证方面,用来证明自宗的主张,并摧伏他家的异执。后来这一门学问发展为认识论,以正确的量为认识的标准。量的种类有现量、比量。现量是感觉,比量则是推理思维。在因明理论上,认识的全程是由现量的感觉,经过比量的推度,再达于更高的现量。这不是普通的感觉,而是离开名言(概念)分别所成的亲证,也就是藉助比量上抽象名言的理解而后体验到具体事实,密切符合而为“瑜伽现量”。如延长这一经验,便能到达名言与事实统一性的认识(“瑜伽师地论菩萨地真实义品”里说为名言自性与离言自性的平等相),这又算是佛家辩证法的另一高度发展的阶段。在这中间,名言本身的构成也离不开辩证方法。这从陈那以来用“遮诠说”阐明其意义。大略说,名言都以遮遣为本质,像诠释青色的名言“青”,即以遮遣其余一切“非青”的法来作表示,并不能正面说明青色的实质。这种说法给予当时婆罗门学系视“声量”作知识的一种源泉的以沉重的打击,又使佛家更有理由随顺名言的性质来用否定方法进行对一切现象辩证的认识,其影响可谓是极大的。后来从法称以次的因明学者,对于此义有很多发挥,不为无因。
以上,我们就佛家思惟方法上的辩证性质,略加历史的叙述,已可见出它发展的情形,并明了其特点。其间最可注意之处,即是佛家的辩证法不仅仅是客观现象中辩证性的反映,而特别侧重于主客观交涉上面辩证的意义。这和佛家没有纯粹宇宙观而只是联系人生问题去寻求现前存在现象实相的一点极有关系,我们当另题解释,这里便不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