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从小学到大学,知识在不断地增加,学问的领域也在不断地扩充。但是,与知识无关的那个“能知之性”却始终没有运过,即使是老年人,它也未曾衰老。这个“东西”也就是我们从小感觉到肚子饿了就要吃饭,冷了就要穿衣,即:那一个知道现在的我应该要怎么去做的那个“东西”。
禅,就是要我们找出这个“东西”。这个“东西”找到以后,才晓得我们所有的感觉与知觉,我们所有的喜悦与痛苦,不过如虚空中的点点浮云而已。气象变化无常,但虚空不因今天下雨而有所失,也不因明天天气晴朗而有所得。现象虽有许多不同的变化,但虚空总是如如不动。所以,我们要了解人生有一个生命的真谛,这个“东西”是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不因为你学禅而增加起来,也不因为不信仰、不学禅而减少。可是你需要找到遗失了的它。禅宗要讲的,就是要找到这个“东西”。这是祥的中心。
本来面目
这个“东西”是什么呢?这个“东西”就是禅!也就是禅宗所说的“本来面目”。“本来面目”找到了,禅宗就说这个人是大澈大悟了。
那么一个大澈大悟的人,他究竟悟到了什么呢?古代的禅师曾有答案说:“鼻孔原来向下。”当然,人的鼻孔本来就朝下,有何稀奇?可是要知道:世界上最浅近的问题却是最高深的学问!再比如一位和尚悟道的时候说:“尼姑原来是女人做的。”这不是很可笑的话吗?尼姑本来就是女人做的嘛,这有什么稀奇吗?大家可要知道:天下事就是不稀奇里面有最稀奇的道理。
可是,现在世界上讲禅,都喜欢讲这些类似幽默的话,认为这便是禅。拿它当幽默,当笑话,轻松一笑,以为这“会心一笑”就是禅。殊不知“尼姑原来是女人做的”,那是影射的话。这是在告诉我们:我们的本性本来就在这里,本来就有的,不必去找它,我已经到达了那个境界,我已经找出生命的本来面目,原来如此。所以说:“尼姑原来是女人做的。”
再说禅宗另一个故事。有一位末山尼,是当时禅宗的大祖师。有一个和尚,名叫灌溪,他非常不服气地说:“我非去勘验(考考)她不可。”于是来到末山。知客见他又似挂单又不似挂单,就去报告末山尼。末山尼问他:是为游山而来?还是为道而来?当然他答的是为道而来。于是末山尼便以升堂说法的姿态来接见他。和尚于是傲慢地问:“如何是末山?”末山尼答云:“不露顶。”这就是禅宗所讲“本来面目”,也就是山遮止之语来影射本地风光。灌溪问末山尼什么是末山的景物?末山尼所答复的景致本来就这样嘛。等于说:你悟道以后,不论行住坐卧,你的境界是怎样呢?这个用不着问嘛,你也有,我也有。比如有人问夹山善会祥师如何是夹山境?夹山回说:“猿抱子归青嶂里,鸟衔花落碧岩前。”是非常的现成;但必须有事焉。
灌溪和尚接着问:“如何是末山主?”这等于说:末山景虽然现成,但你能够做主,能够把握否?这能做主,能把握的又是谁?末山尼悠然而对说:“非男女相。”这个主既非男又非女。人的灵性充沛乎于天地之间,本无差别,男、女、老、幼只是形态上的不同,本性初无二致,同样是肚子饿了要吃饭,冷了要穿衣。所以末山尼答以“非男女相”。灌溪和尚又接着问:“何不变去?”末山尼厉声而答:“不是神,不是鬼,变个什么?!”灌溪和尚到此瞠然无对,这才真心拜伏,为她做了三年苦工。
静坐与禅修
下面讲修禅的方法。我们知道禅是离不开打坐的。可是一般人以为打坐就是禅。有些人说他学过禅,实际是说他学过打坐。我常说:打坐如果是禅,那么石狮子坐了几十年,该有禅了吧!如果打坐才有禅,不打坐就没有禅,那只是修腿,不是修禅。所以说“打坐非禅”。但是,禅宗不离打坐是真的。打坐是训练自己走向实证的祥修,体验自己如何明白自己的心理状况,控制自己的心理活动,达到心性本来的方法。
修禅的方法很多,其基本原则是,首先要认清自己心理的现况,不一定需要打坐,大家随便在什么状态中都可以体验出来。只需要把现在自己的思想集中起来,观察自己在干什么。诸位如果照此作去,一定开始发现脑中有很多思想。不打坐还不晓得思想的杂乱,愈打坐则愈觉得杂乱。犹如一杯水,里面有很多的尘垢,当它动的时候,并不能发现里面的沉渣;但把这杯水放好,加上澄清剂,才发现沉渣很多。初步静坐的道理也是如此。这种种杂乱的感觉和思想,佛法统统名之为妄想,也叫妄心。为什么把这一种心理状况叫做“妄”呢?举例来说,我今天已经讲了很长时间了,讲了很多了话。那段时间哪里去了呢?过去了。我讲的话呢?讲过了,也就没有了;你们听过了,也没有了。再如,电灯刚刚亮的时候,第一刹那的闪光,立刻消失了;只是电源不断地供电,在不断地消耗中,我们才不断地看到亮光。总之,我们听讲的、听的、感受的、思想的都“过去”了,不能把握它。我们的思想,可以想得很多,可是要它停留,去停留不住。所以叫做妄心、妄想。妄者,虚妄不实。是靠不住的。佛法也叫它“幻”。
三心不可得
诸位注意,当这一秒钟——“嘿”,我手这么一摆,这一秒钟已经过去了。可是,当这个刹那幻想(现象)存在的时候,不能说没有,是有的,存在的;但是,这个存在不是永恒的,它马上过去了,故谓之幻,是妄想,是妄心。但是,我们能知道现在自己在讲,自己在感觉,自己在烦恼、欢乐,那个能知之性并没有运过。各位知道自己在这里听,听些什么?过去了;可是,那个能听之性没有变动。我们在静中要慢慢抓住这样一个心理状况:对于感觉、知觉、虚妄不实的思想(过去了),不去理它。但是,很多人在静坐的时候往往在自我的心理上犯了错误:本来很悠闲,因为要一心一意去自觉打坐,反而显得很紧张。愈用思想的,思想俞是把握不住。所以要使你的心境永远和“风来竹面,雁过长空”。就是要像天空中的飞鸟,永远没有留下鸟的痕迹;况且你要留,也永远留不住。要像微风吹过了竹面,风过了竹子依旧。《金刚经》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禅宗六祖慧能大师因此而悟道,便有些近于这个道理。
有人问:“为什么六祖能够因此而悟道呢?”因此他“无所住而生其心”。可是大家看了“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就说“要作到”无所住而生其心——这样就是有所住了!六祖知道了,什么都不留,自当悟道。《金刚经》中最重要的三句话是:“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何谓过去心?这一句话过去了,就是过去心。何谓未来心?还没有来的思想,还没有来的感觉,就是未来心。何谓现在心?我们现在就是现在心。大家注意啊!“现在”……立刻过去了;再说“现在”,又过去了;“未来”……马上变成“现在”,也过去了。无论感觉、知觉,过去、现在与未来,凡一切心皆不可得!如果两腿结跏趺坐,闭目垂帘,欲留心常住,强而行之,岂非“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