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起源于印度;禅宗,形成于中国。禅的内容,在印度,是各种思想流派共同追求的精神境界,但并未形成一种独立的思想。今天所谓的禅思想,是指形成于中国的禅宗。这一点是不应混同的。
禅的思想特色表现在什么地方呢?其实质我们可以从《临济录》(临济的语录)中求得。《临济录》表现了禅思想的极致。
禅宗主张坐禅,这是古今皆同的事实。坐禅的方法,自古代印度以来,基本一致。但其思想方法,在中国却发生了很大变化。
依《临济录》的说法,禅并非坐禅。如临济禅师说:
有一般瞎秃子,吃饱饭了,便坐禅观行,把捉念漏不令放起,厌喧求静,是外道。祖师云:“尔若住心看静,举心外照,摄心内澄,凝心入定,若是之流皆是造作。
认为禅就是坐禅,通过坐禅而求其心神安定,这是古来就有的误解。如《维摩经》就记载了这种事情。佛弟子舍利弗在林中习定,维摩诘对其严厉批评……。临济在这里引用的是荷泽神会的语言。神会极力反对北宗禅徒过分倾向于坐禅的作法。他说,他们这些人“把捉念漏不令放起”,置自身于不能动弹的状态,自认为这就是禅。
当然,这并非否定坐禅的实践。错误在于坐禅的方法,特别是用心方面,即思想方法的问题。也就是说,“把捉念漏不令放起,厌喧求静”的思想方法是不对的。坐禅是方便,并非目的。就象给某种疾病开的药方一样,病愈,药也用不着了。药对无病之人,不仅完全没有用处,反而会引起副作用。与其使用药物而使病愈,不如本来就是健康的身体。与其使心神安定,不如不让心神动乱。临济说:“大丈夫儿,今日方知本来无物,只为尔信不及,念念驰求,舍头觅头,自不能歇。……如禅宗见解,又且不然,直是现今,更无时节。山僧说处,皆是一期药病相治,总无实法。”
这不仅限于坐禅,就连五千四十余卷的佛经和包括宗教在内的人类一切文化,也不过是一种药剂而已。就是说,这些都是为了弥补人类的缺陷而使用的一种工具。临济称其为“官署的公报”(意译——译者)。它是后来人们巧妙地弥缝下来的产物,是一时的闲话。“三乘十二分教”,其结果也只不过象拭去污点的故纸一般。
对本来健全的人来说,滋补、修饰是毫无用处的。以临济为代表的中国禅师,都异口同声地阐明了这个道理。
诸方说有道可修,有法可证。尔说证何法修何道?尔今用处欠少什么物?修补何处?提出“尔今用处欠少什么物”是临济的出发点。换句话说,临济是以人类本来完备的思想为前提的。所谓本来完备,有人也许会想到是因为现在不完备。而临济所谓的本来完备,常常是指的当下现前。所谓本来,并非时间性的本来,亦非理论性的本来,没有任何间隙。
真正健康的人,连健康是什么都不知道。修饰,是弥补缺陷。修行,是一时的方便。修养、修身以及凡是带有“修”字的,都可以看作是指人类的不完全。佛教是“悟”的宗教。佛陀是觉悟了的人。可是,依临济看来,“悟”并非究极目的。他说:
尔诸方言道,有修有证,莫错。设有修得者,皆是生死业。尔言六度万行齐修,我见皆是造业。求佛求法,即是造地狱业。求菩萨亦是造业。看经看教,亦是造业。佛与祖师是无事人。
修行只不过是弥补缺陷的一种应急手段。因此,通过修行而达到的“证”(悟),就象服药一样,也有副作用。它不如本来健康。证即实证,确认。确认“书”只是对不信的人才有意义。
虽说病愈,恢复了健康,但并非说明有所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感谢健康,是相对患病时而言的。本来健康的人,并不认为健康值得感谢。临济称这种人是“大丈夫儿”,名为“无事之人”。所谓无事,是指不具备事物。佛、祖师,就是这种平常人。不断进行修行,便可开悟,这些都是装威唬人罢了。所谓伟大的人,要而言之,即是病人。至少是病愈不久的人。真正健康的,是平常的人。临济所谓的“无事是贵人”,大概就是指那些既未病过也未治过病的本来健康的人吧,所谓贵人,并非一旦成为家财万贯的富人,而是祖辈相传的高贵人家。相当于佛学术语的法身、法性、不生不灭。通过以上比较,我们可以知道临济的思想表现是如何的具体,如何的生动活泼。
二、坐禅的哲学
临济的思想方法,其实,并非他一人所有,而是形成于中国的禅宗的祖师们所共有的。例如,初祖菩提达摩与其弟子的对话集——《二入四行论》就透露了这种思想。该论是近代在敦煌发现的文书中最古的语录。其中的一部分,为古来所熟知,但历来对此论的评价都很低。这是因为人们往往将其与后来发展的禅思想相比较的缘故。在该论中,我们可以看到初期禅宗的活泼思想。
缘法师曰:“一切经论皆是起心法,若起道心即巧伪生智余事。若心不起,何用坐禅,巧伪不生何劳正念。”
缘法师其人,不被历来禅宗史所注意。《二入四行论》中载有相当多的缘法师的话。缘法师,可以看作是达摩门下之一。他认为一切经论,不过“收拾心起”,这正是临济所说的病与药的比喻。若起求道之心,的确是可怕的“巧伪”,就象自己出示缺陷者的招牌一样。“巧伪”是一个不可捉摸的词汇,其实它就是修缮的意思。缘法师把坐禅看作是“收拾心起”。
坐禅是安定乱心的方便。心不乱,方便也用不着。没有巧伪,也就没有必要正念。古来,正念属于八圣道之一,被看做与坐禅相同。把一切经论看做是“收拾心起”的缘法师的思想,至此,最为明朗了。本来,佛教的戒律是随犯随制,佛陀根据弟子们行为不检点,不断增加戒条。说法施教亦与此相同。寂默的佛陀,才最为雄辩。应病而与药的佛陀的言教,充满着非常苦涩的味道。
对一切境而不起心,就是禅的出发点。并非不让心起,而是心不起。《六祖坛经》对坐禅下了如下定义:
外于一切善恶境界,心念不起,名为坐;内见自性而不动,名禅。
六祖认为,应从念不起处见自性。所谓见,是智慧的作用。据此,我们知道禅之所以为禅的意义了。心念不起,坐禅也没有必要,这才是真正的坐禅。从而,坐禅将向最高层次的哲学转变。六祖的弟子神会曾说:“无念之体,有本知之用。”这就象把镜子擦拭干净,没有任何东西照映其中一样,但它实际上具有照映一切的作用。这就是本知。他还对戒定慧三学作了说明,认为:“戒者,念不起;定者,无念;慧者,知无念”。传统的三学,在这里完全改变了它的意思。作为“收拾念起”,一切倾向于禁止、禁制,这是传统三学的意思,在这里却作为健康人的本来面目,发挥其积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