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述佛学与科学的关系,首先应如实地界定佛学非现今一般人心目中的科学,是具有独特性质的文化体系、社会教化体系。但佛学不但不反对而且相当重视科学,大乘以掌握科学技术为菩萨度化、利乐众生的必备方便,列为般若度的修学项目之一。《华严经·十地品》谓菩萨若不能通彻世间的一切工巧技术,不能证入第五地;佛学尚智重真、真修实证的精神与科学的基本精神相通;因佛学的理论乃系对万有理性的、如实的观察,故科学的许多发现,都可做佛学的注脚,如太虚大师所言:“科学愈发达,佛教的真意愈显。”(《佛学、科学及其它宗教之异同》)当代多门科学的发展,从哲学角度看,表现出某种与佛学遥相接轨的趋势,这些,乃是应该承认的事实。其次,应辨清佛学与科学的根本区别所在,这大略有如下几点:
一、与科学迄今为止以便利生活、增殖财富为目的,以物质现象为主攻方向不同,佛学虽重视科学,在医药等方面也有一定建树,但其目标主要在生死的超越与社会教化,其主攻方向不在物质而在心灵,如太虚大师所言:“科学是求物质的进步,而佛学是求心理的进步。”(《佛学、科学及其它宗教之异同》)佛学在自然科学方面实际无多成就,显然不能取代科学。
二、与科学发现系通过以理性整理感性经验、观测实验的途径所得,十分精确不同,佛学虽不乏与科学发现相近的说法,但并非由科学的方法获得,而是通过禅思修证开发的天眼智等超常能力直观而得,且经过长期传写,只能是大略近真,不及科学描述之精确,也不应将它作为科学结论看待。
三、与科学成果可以拿出来供人使用,因而能强迫一切人接受其观念不同,佛法的成果,只有各人自觉按佛法所示之道修行,方可证知,其证知也多分为主观的体验,因而较难于强迫一切人接受。而且,佛法之修证,须有解脱的自发需求及对佛法的确信,“信”被强调为修证佛法的前提及“道元功德母”。这使佛学从表面看来与以怀疑为前提的科学有颇大的差异。
四、与科学以肯定意识之外有一实体世界的实在论为出发点不同,佛法以缘起论为哲学出发点,认为有离心独存实体之实在论乃是不如实的执着,必须破除。
五、与科学相信理性能认识一切、以观测所得感觉经验为素材不同,佛学首先用缘起法则考察理性和认识,认为感觉经验(相)具主观性、相对性、虚妄性,以感觉经验为本的语言概念(名)是人造符号,依感觉经验及语言概念为工具的理性思维,及其二元化的认识方式,不可能到达绝对真实。应以理性如实检验理性自身,发现其极限,以此为桥梁,通过修行开发超感觉、超理性的般若智慧,方可证知绝对真实,获得绝对自由。
六、与科学由穷研物质、征服自然以获得主宰世界的自由不同,佛学认为向外逐物,不可能证知绝对真实、获得真正自由,只有如实观察世间最为灵妙、起主枢作用的自心,如实知自心,方能证知绝对真实而获得永恒幸福、绝对自由,这是实现人类文明终极目标的捷径。
佛学与科学的这些相异,只是就当今科学大体而言,并不是绝对的。科学并非独究物质,对心灵也越来越重视,科学的哲学观和方法在不断发展;科学的终极目标,亦指向全人类的永恒幸福、绝对自由和证知绝对真实。科学与佛学同趋一轨,在未来社会并非毫无可能。
对唯科学主义及科学弊病的批判
王季同等弘法者,还从佛学超越科学的认识出发,运用佛法独具的智慧,对当世流行的唯科学主义、科学迷信及科学的弊端、局限性进行了批判。
唯科学主义以科学为唯一价值尺度,科学之外一切不论,甚而形成科学迷信,将相对的科学结论执为绝对真理,信仰唯有科学才能救世,从而排拒、否定一切宗教。太虚大师对一些科学家“得少为喜而生执着”表示遗憾。(《人生观的科学》)王季同在《佛法省要》中批评自然科学家“特寝馈于说得分明之中,专在说得分明上用心,遂忘却说得分明之一小区域外,尚有偌大之说不分明之宇宙在焉。”劝告科学家勿被自然科学之狱卒拘禁在说得分明之牢狱中,应关注可证而不可说、说亦不得分明之佛学。陈健民《正觉与迷信》从明与无明、智与识等九个方面比较佛学与科学,破斥世人对科学的迷信,揭露科学家之研究不离无明、妄识、我法二执、人欲与功利心,故其发现乃摸象之谈,昔日俨然为真理者,后日往往证明为迷信,而被其武断为迷信者,往往可得实效之验证。剑平《漫谈科学与佛法》(《人海灯》1993年第2期)亦指责科学在“真理”的另一方面充满了迷信和谎言,“数不清的假设、猜测和推理,充满了各科学领域,并被人们当作金科玉律来奉行”,制造出“科学的迷信”。王季同《科学之根本问题》、王恩洋《佛法为今时所必需》等文章指出,科学发达尽管提高了物质的利用,满足了人类的生活享受和愉乐便利,但并不能彻底改变人类诸苦交攻的境遇,无力消灭战乱、斗争、欺诈、剥削,更不能满足人类的一切欲望,令人获得永恒的安乐。苦乐唯决定于人心之欣厌,不可能由任性纵欲、满足物质生活而达到极乐。解决人生的根本问题,令人获得永恒安乐,还须走佛学以智慧自净其心的路线。
对科技发达所造成的弊病,弘法者们也作了揭露批判。王恩洋谓随科学、工业之发达,“一面杀人之具既精,一面贫富之差日远,由兹怨毒潜伏,苦多乐少,抑郁愤慨之气,充塞人心”(《佛法为今时所必须》),酝酿着破坏与战争。陈健民指责科学家的研究因不离人欲与功利,故其成果难免“被政治家所利用,企业家所奴役,军事家所指挥”,发生助长物欲、污染环境等副作用。罗无虚《佛法在原子时代》揭露科学在物质方面的成就造成了生活紧张、病患日多等苦恼,令宗教贬值,道德失范,使很多人丧失信仰,空虚彷徨。然科学本身是工具,无所谓功过,就像火,善用之可以煮饭,不善用之可以成灾。科学既能增加人类的幸福,也可以毁灭整个人类,关键是人类怎样去利用它。随科技发展而来的环境污染、生态失衡、知识爆炸、道德沦丧、人欲横流等弊病,实际不应归罪于科学,而应归咎于人类缺乏合理利用科学的智慧。
弘法者们着重揭露了科学在认识世界方面的局限性、片面性和方法上的缺陷。欧阳竟无揭露科学方法局限于人类意识的比量,“不能超量,物理推至原子电子而术穷”(《与章行严书》),无法穷彻万法的底蕴。太虚称现时未能扩充心觉而得全宇宙之诚验的科学为“狭义的科学”,其研究方法扩充我人感验的能力有限,无法修缮意识的缺陷,科学方法加上佛教修缮意识、开发潜能的高级瑜伽方法,方称广义的科学方法,用这种广义科学方法才可能穷尽世界的真相。王季同判现今之科学为建立于常人时、空、量、度等常识基础上的“欧克里得式”之科学,难以克服常识之相对性、虚妄性,其根本的缺陷是未曾重新审察和估价人类的知识源头,就像科学家测量光电磁等而未曾检查所用的仪器。对于心、物的深层关系及认识形成的最终原因,科学至今难以提供明确的答案;对于实际上最为切要的人类心理现象的研究,科学最显薄弱,而且其方法也最不可靠。佛法的宝贵,在于它一开始便从人类知识源头上着眼审察,对我人感知进行检验,可谓检讨人类整个认识的专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