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按:此文通过佛教缘起支与弗洛依德心理学之比较,对“我”的本质作了简要的解析,对我们学习和实践佛法多有裨益。但其中对“行蕴”和“名色缘识、识缘起名色”等的理解是有偏颇的,请读者留意。】
本我(id)﹑自我(ego)﹑超我(superego )是佛洛伊德對心理結構做三個層次的分類,這三個層次中文都譯有「我」字,但沒有佛教的「我」(atta)的意思,也沒有康德那種原始不變的超越統覺(transcendental apperception)的意思,就像佛教不承認有「我」,而只講五蘊一樣,佛教把五蘊說成色﹑受﹑想﹑行﹑識,後四蘊概括人類心理結構的四個層次。
本我(id)來自生物遺傳,孕含一切與生俱來的東西,受快樂原則(pleasureprinciple)支配,無意識地追求沒有壓抑的快感滿足,不考慮安全與否。本我好比五蘊的行蘊,在身﹑口﹑意中都體現了無明的意欲。佛氏認為本我的活動是自主的﹑衝動的﹑無意識的(autonomous,self-serving,impulsive and totallyunconscious),本我存在於有機體對刺激產生意識之前,如佛教十二緣起講無明→行→識,先是無明緣行,行緣識,然後才是「識緣名色,名色緣識」,其後再經名色與識緣合而生的「六根」﹑「六識」觸對「六境」,才有「六入緣觸,觸緣受,受緣愛」。嚴格來說,本我對苦樂受並沒有意識上的受用,它對苦樂的趨避,完全是本能地要解除內部張力。例如,尿急,睏了就打盹,餓了就抓東西吃。單有本我而不辨苦樂來源﹑利弊,是很難生存的,隨者生命本能發展與經驗累積,有機體已能對刺激產生意識知覺,並使用記憶儲存有關刺激的好壞經驗,經驗告訴他要判斷刺激所引起的內部張力,是來自內在(如饑渴)還是外在(如火災),是緊急還是逐漸逼近,是安全還是危險,然後才決定或逃避﹑或延緩(如按計劃進行)﹑或立即發洩,佛洛伊德把這部份心理結構稱為自我(ego)。
「自我」的活動規律依照現實原則(reality principle)進行,它不像「本我」只管內部張力(或需求)的立即解除(或滿足),它必須顧慮安全以維護有機體生存,瞻前顧後,也就無法像「本我」一樣無憂無慮,天塌下來都有「自我」頂著。
「自我」(來自「本我」)不是先驗地必然存在,佛洛伊德在這點上與傳統康德哲學分道揚鑣,而與佛陀「所見略同」。根據原始佛教,是先有諸行,才有「名色緣識,識緣名色」,不是先有一個靈魂或識的本體;佛說輪迴,講的是業報﹑諸行,不是講有一個「識」或「我」在輪迴,所以『雜阿含經』說:「有業報而無作者」,這句話就是強調「無我」。
先有本我,才有自我,有如原始佛教主張先有受,才有想,「受」不必然要有一個「我」才能受,甚至想也不必然要先有一個「我」才能想。西方笛卡兒的哲學以為「我思,故我在」,他們主張,我之所以能思考,是因為有一個「我」,如果沒有我,我就不能思考,就不能知道「我在思考」,這個知道就是「我」知道「我在思考」。對佛洛伊德或佛陀來說,這個知道都是「想」(知覺)的作用,「我知道」則是「想」的結果,而不是「想」的先決條件。
「本我」不斷索求,「自我」就力求愉快並避免不愉快,又思惟﹑又計劃﹑又決定的,結果還是不免出錯,常常要避免危險又不得不壓抑﹑克制甚至否認「本我」的需求,而與巨大的生命本能對抗,擔心「本我」的衝動失去控制而威脅自我生存,這種擔心就逐漸地形成神經質的焦慮(neurotic anxiety)。
對「自我」的另一個威脅來自「超我」。每個人都有漫長的對成年人(主要是父母)的依賴,由於依賴,相對於父母的要求,「自我」總是盡量配合或認同,久而久之,父母的價值標準﹑行為模式,甚至好惡脾氣,逐漸透過父母許可和報酬﹑責備,左右「自我」的苦樂,並成為苦樂受的主要影響力。上了小學以後,學校老師或家族長輩逐漸分攤父母的影響力,這個影響力冥冥中一直暗示自我「這個可以做,那個不可以做,或應不應該做」。佛洛伊德把這個內化的父母(internalized parent )稱為超我(superego)。這個超我即使在離開父母以後仍然產生作用,超我的力量太大,性格就顯得僵滯,缺少自主性,充滿罪惡感,並帶有抑制的畏縮或不容忍,自我遇到超我,就流露出「道德式的焦慮」(moral anxiety)。對付焦慮,簡單而成本偏高的方法就是「否認」,但否認會反彈出更大的焦慮。
佛洛伊德在『精神分析綱要』(An Outline of Psychoanalysis)一書中說:「本我和超我往往聯合起來反對困境中的自我,而自我為了恢復其正常狀態,便竭力依附於現實。假使前兩者特別強大,自我就會鬆散改組,與現實的正常關係也會受到干擾,甚至崩潰」;接著他說:「自我因內部衝突而削弱,我們(精神分析家)必須予以援助」。這個能夠予以援助的「自我」(ego),相當於五蘊中的想蘊,依四識住來說,這個生病受傷的「自我」是一種「想識住」,佛法的「想識住」指的是人在認知現實上的情結,諸如太在乎毀譽﹑稱譏(在他人心中的份量,別人對自己的態度)──來自「超我」的內疚,諸如對過去失敗或挫折的類化而缺乏自信,諸如過去不愉快陰影而引起的壓抑畏縮──來自「本我」的抗拒。佛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即企圖透過患者的坦白﹑治療者的洞察分析,展現患者自我因抗拒本我﹑超我而受傷的根源,協助患者重新認識自己,恢復自我機能,讓生命本能儘量減少壓抑的發展。
對佛洛伊德來說,神經病就是自我機能的失調,而自我機能所以失調,就是過度否認並壓抑生命本能的發展並與莫須有的超我(表現為怕侮辱﹑怕輕視)長期抗拒。佛洛伊德的生命本能包括死亡本能,後者自前者衍生出來,可以說,死亡本能常是生命本能受挫的反方向發展,行為表現上是破壞或取消,其目的與生命本能相同,都是為了解除張力,不同只是在生命本能常是向前追求,死亡本能常是向後倒退,倒退是為了痛苦與缺乏的擺脫,類似一種得不到就玉石俱焚的習氣。因此可以說,死亡本能的能量從屬於並取決於生命本能(libido)的發展,當生命本能受挫或不能兌現時,死亡本能的份量就相對加重,因為這個能量只能轉移,不可破壞(indestructible)。死亡本能與生命本能的詳細互動關係,佛洛伊德並沒有解釋清楚。
生命越近滿足,生死衝突越趨和緩,生代表愛欲﹑生長,死代表攻擊﹑破壞,本我的快樂原則就是尋求本能的滿足,確切地說,本我是要求內在張力的根除。依佛法,任何欲望都是一種緊張狀態,這種欲望只能降伏(減弱)而不能立即取消,因為立即取消不符合欲望的本質,它只會招來壓抑後或移置後的反彈,以死亡本能來說,它也不是要終止生命,它真正的目的是要終止痛苦,生命本能和死亡本能都指向張力的消除以至無欲的涅槃境界。人能不能達到涅槃呢﹖佛洛伊德只說,克服快樂原則,降低生命本能,直到最低也許就是涅槃,至於如何才有可能,他說「這始終是一個具有最高理論價值的問題,而且是迄今尚未解答的問題」(見『精神分析綱要』第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