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生法师
一、前言
世間上的一切學術,大致可以說,都是在為人類謀求幸福,希望能夠解決人類生產上的困難,使人類活得自在與安樂。文學、藝術、哲學等,雖然與人們實際生活好像沒有關係,但它們卻使人們的精神有了安頓。
人,畢竟不只是物質的,還有精神的一面,物質的需求容易滿足,只是社會安定,就不會有問題;精神上的滿足就不容易了,尤其是,人人都有一個精神的難題,不易得到解決,便是生與死的問題。由於生,才有人類世界,從而能夠感受到一切的興趣和快樂。所以,生是好的,相信每個人都願意生。但是,生卻不是長久的,人的生命,只是短短數十寒暑,數十年過後,就將面臨死亡。想到死,萬般的雄心,都會冷卻下來。雖然死不好,可是就有生有死,凡有生有死的,就無法避免死。不能沒有死,但人卻是不願意死,希望能長生;於是,便想到,死後是否還存在?人們在世間的學問中,找不到能夠解決生死的方法,自然就會趨向於出世的宗教。
世間的學術有多種,而各有不同,宗教也是一種。目的,除了佛、道、耶、回等較大的宗教外,還有許多新興的宗教。在這許多大小不同的宗教中,究竟哪一種宗教的主張正確?能使我們對生死的問題獲得圓滿的解答?由於感受到生的無靠,和死的無從,多數的宗教,皆主張信仰神,把解決不了的生死問題,寄託在冥冥不可知的神(上帝)那裏,將神想成是萬能的,甚至把宇宙人生、和一切都想成是上帝所創造的,卻不知上帝的父母是誰?上帝今年幾歲呢?
佛教是不同於一般宗教的,它強調智慧的重要性。有智慧的信仰,就是智信,而非迷信。人的生死問題,必須在智慧的觀照下,才能得到正確的答案。對人生有了正確的認識,然後,依此人生觀,去做人處世,便成可以減少錯誤,並由此而消除了因錯誤所帶來的困難。
二、緣起虛幻的世界
佛法,對世界是持怎樣的觀點呢?世界與人生,以佛法的眼光看來,是虛幻的,並非實有;是以眾緣——各種因緣、條件的配合而有。這眾緣的本性可以想知是空的;因緣是沒有實際的。
那麼,依此緣起的人生世界,怎樣有可能是實在的呢?緣起的本性是空,緣起的一切應該也是空的,如果是有,那就犯了因果律,煮沙也能成飯了。所以,緣起而有的人生世界,不是真有,乃是個幻有。我們感覺到有山河大地、眾生和一切,這是我們的忘覺,正如人在睡瞑中作夢了,在夢中,就不知所夢是假。如今,既然知道了一切是忘、是假的,就不可執著了。人生如演戲,分配到演什麼角色,就去演,因為戲是假,角色的好壞,和真正的自己,有什麼關係呢?不過是一場戲,演過就算了。
因此,不必去計較人生的是非得失,安于自己的人生。生於富貴的人,就以富有的方式生活;生於貧窮的人,就以貧窮的分式來生活。富貴好,貧窮同樣也好,如果覺得不好,那是我們起了別心,去執著計較,不知是假戲所致;剩要歡喜、感謝,死也要歡喜、感謝,因為死使我們可以從世上完全休息了,不也很好嗎?……
三、空的人生
佛法的要點在“空”,一個人能夠真正的瞭解空,才算是進入佛門,從對空的瞭解中,也就可以培養出曠達的人生觀:不執著,隨遇而安。我們所生存的世界,本來就是一個相對的世界,有好的,也就有壞的;反之,有壞的,也一定就有好的。為什麼我們不看好的一面,偏要去看自己不喜歡的、壞的一面呢?而好壞又是不一定的,端成為好的了。但,究竟說來,好壞皆無實性,什麼是好的?什麼是不好的?能夠進入佛法的空,便可免除這些是非執著。空就無我、我法。人們所以有煩惱痛苦,都是“我”在那裏作怪有我,就執著我,於是,私心便生了:這是我的,你不能拿去!你不能破壞到我的面子……。但是,自己有我,別人同樣也有我,他也會為他自己打算,如此,爭端便發生。所以,國家、社會皆你爭我奪,人類世界不免戰爭,這都是為著虛妄不實、非有、非我的我所引起。佛法講空,就是要人人無我;無此虛幻假忘的小我,回復到常樂我淨、眾生一體、萬物同緣的大我。如此,人類世界才有安和的時候。
有人會懷疑:空是消極的。其實,既然是空,空就無形相,也無名稱,那裏會有消極這個東西呢?因此,從空所產生的人生觀,並不是消極的,它具有:1、自由性的,人生是解脫、自由自在的;2、主宰性的,宇宙萬物的主人,就是我們自己,不是神上帝;3、創造性的,人有創造的自由和能力;4、中道性的,無依無著,所以能不偏有,亦不偏無。
1、 自由自在的
為什麼說:人生是解脫、自由自在的呢?因為,人生的一切是空,而為有所束縛,不知有乃幻有“色不異空”、“色即是空”(般若心經之文)。空的如何會束縛我們呢?
在中國神宗史上有一個故事:四祖道信未開悟以前,曾去拜訪三祖僧璨,向三祖說:“請和尚慈悲教予我解脫的法門。”三祖問:“誰縛你?”四祖答:“沒有人縛我。”三祖便說:“既然沒有人縛你,如何向我求解脫呢?”(見景德傳燈錄,大正藏五一冊二二一頁下)。因此,人本來就是解脫的,由於無知迷惑而不覺;假使有束縛,也是自己找來的。
有人會說:沒有呀!我怎麼會去找來束縛?譬如:妄想一大堆,停止不了;煩惱來的時候,要不煩惱也做不到,這豈不是妄想和煩惱將我束縛住嗎?可是,請問:妄想和煩惱從那裏來?答案是:從自己心裏來。這就是了,知道妄想、煩惱不好,但我們偏要去妄想、去煩惱。或者說:我也知道不好,就是斷不了呀!其實,妄想、煩惱如流水,斷如刀以刀斷水、水更流,不是斷得了的。那麼,要如何呢?心不生妄想、煩惱,不就好了。可是,我也知道,就是做不到呀!為什麼做不到?有人叫我們做不到嗎?做不到的是自己,做得到的也是自己。如果,真的做不到,就跟它去,看看妄想、煩惱是什麼?為什麼怕它,被它束縛、所左右呢?
佛法是講究心物一如的,因為,心和物並非是兩樣東西,而是一體的兩面。這體還是空的,所謂“本來無一物”,本體既然是空,心物便是虛妄的了,所以能夠不著於心或物,不著就沒有束縛,三千大千世界,只是緣生性空,有什麼會束縛我們?就是有,也是自己束縛了自己;當一個在太陽底下走路的時候,地上就會有自己的人影,這影是從自己身上呈現出來的,不要怕呀!如果有人看到太陽下自己的人影,便把它當作鬼,以為鬼跟著自己,這不是很可笑嗎?
三界唯心,萬法唯識,是佛法中很重要的一個教理。
但,談到心,話就多了。對佛法有些瞭解的人,就會知道,人有個妄心,又有個真心,凡夫所知道的,只是妄心,我們隨便問一個人:什麼是你的心?你的心在那裏?他除了指心臟是心之外,便是說:我這個會思想的,便是心。但在我們,尤其是看過《楞嚴經》的人,就知道,他識錯心了。那個,不是他的真心;那個正是生死的根本,人生之有煩惱痛苦,和輪回六道,都是那個東西所帶來的。然則,人的真心在那裏呢?楞嚴經裏,阿難尊者七處認心皆不得——就是說心在身內、在身外、在身體的神經系統裏、在內外明暗之間、在思想裏、在身心的中間、在無著的地方。結果,都被佛所否定。
如此,心在那裏呢?其實,心何嘗不在那裏,什麼不是心?心也沒有內外之分;有內外之分的,乃是有形質、有阻礙性的東西;有形質和阻礙性的東西,便是物質。心是不是物質呢?當然不是,既然不是,就沒有阻礙,所以心沒有內外之分。內裏是心,外面也是心;我是心,你也是心,盡一切無非是心,因此說:三界唯心。我們不可讀到楞嚴經,看到阿難在找心,自己也就跟著去找心。那便成了鸚鵡學語,或騎牛覓牛了。佛經裏已經告訴了我們:三界唯心。還有什麼不是心的?真心是心,妄心亦是心,水波當然也是水呀?要找心,那個能找的,不就是心嗎?心為一切主者,不是心,怎能去找心?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們的心——都是我們自己。因為,釋迦牟尼佛誕生的時候,他就敢說:“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總之,三界唯心,所以沒有束縛,人生本來是解脫一切,自由自在的。
2、 主宰的
但是,話說回來,為什麼我們不能解脫,不能自由自在呢?這就是不知萬法唯心。由於無明妄動,而將如如的一真法界,先分為欲、色、無色三界,然後再三界化為萬法;有了各種差別的法,內心便因之建立價值關係:這是好的,那是不好的。不知是虛妄,內心的見解是錯謬,以此自縛縛人,形成習氣,越轉越深。這都是識——依妄心思想才是的。
可是,三界因我們的心而有,萬法也從我們的識所變現。下地獄,是自己跑去的;上天堂,同樣也要自己去。自己便是主宰,宇宙、萬物不是神——上帝所創造,是眾生的心識共業所感現。因為人自己是主宰,人的命運也就操在自己手裏。一個佛教徒不要去找算命看相的,被算了命,看了相後,就認為自己的命運如算那樣,不感再有所作為,那就枉費他的信仰了。人的命運,雖然算得出,卻是可以從我們的行為中來改變的。明朝袁了凡的故事,可能有很多人知道,他在“了凡四訓”這本書裏,談到了他改變命運的經過,便是一個好的例子。
3、 創造的
由於人自己是主宰,所以就能創造、有創造的能力,我們必須好好的創造。創造便是人的生命;宇宙萬物,生生不息,那也就是創造。
為什麼要創造呢?我們來看這個世界、社會、人類或自己,是否都完美呢?不是。創造的意義,就是要使這個世界,乃至自己,能夠從缺陷變為完美。
再以人生來說:本質上是空的,既然是空,人生便應該是解脫,有著無限的自由和自在才好;但是,為何我們感到有束縛,不能解脫?就是因為人最初的一念無明,反其根本的解脫而行,種下了束縛的因緣。如今,要返本解脫,便必須再創造解脫的因,等到因緣會合,人才能恢復本來的自由與自在。所以,成佛不是口說就行的,也不是懂得佛理就可以,不然,佛經裏已經告訴了我們:“心、佛、眾生,三無差別。”既然沒有差別,眾生就是佛;你是佛,我也是佛。可是,佛有六度萬行,有十力、四無畏、十八不共法、智慧無礙、大慈大悲……種種的德性,我們有嗎?沒有!因此,必須經過修持,具備了佛的一切美德、能力,才能稱為佛;否則,只是名字佛,有名無實。
所以修持也就是創造,創造成佛的生命。不懂自己必須創造,人類、社會、世界,更需要要創造;諸佛菩薩所以要度化眾生,莊嚴佛土,就是在此。創造才有進步,理想才能實現。
4、 中道的
我們所生產的世界,是相對的。相對的意思,就是表示兩樣性質完全不同的東西,譬如:日與夜、水與火、有與無、動與靜、善與惡……等等,世界人生能夠生存,便是靠此對待。不然,如果只有白天,白天人們就必須工作,沒有夜晚可以睡覺休息,如此,人豈不是要工作至死?只是火,沒有水,人會熱死;反之,有水沒有火,人也會冷死。說起來也奇妙,這兩樣完全不同性質,如水火的互不相容,何以能同時存在?互相間的矛盾如何能統一,而相安無事呢?就是靠著平衡,兩方面皆平量,不能有一方面較重,否則,就會出毛病。
中道是佛法不共世間法的特色之一,能夠把握中道,就能得到佛法的真實義。因此,無論大、小乘的各宗各派,皆以之為弘法的基本義理。但是,各宗派對中道的解釋並不盡相同,如小乘所說的“八正道”,中觀派主張的“八不中道”□,法相唯識宗的“唯識中道”□,天臺宗所立的“三諦說”□等,各家所詮釋的觀點不一,但都不失佛陀最初所說的中道思想,其中以“八不中道”最為淺顯易懂。
所謂“八不”,即:不生、不滅、不常、不斷、不一、不異、不來、不出。八不,主要在破眾生的自性執,也就是說,緣起的諸法,其當體性空、不可得,但是凡夫、外道及有所得的行者不能體認一切法空,總執有實在性的法,從常識上的實在,到形而上的實在,不能超脫自性妄見。此自性見,在時間上,即有常見、斷見;在空間上,則有一見、異見;在時空的運動上,則有“去、來執”;在法的當體上,則有“生、滅執”。此生滅等八計是眾生迷失的根本,和離一切妄見戲論不可得的中道不相應,於是龍樹菩薩開立“八不”,以破除一切有所得的迷執,而彰顯無所得的中道。因此,古人說:“八不妙理之風,拂妄想戲論之塵;無得正觀之月,浮一實中道之水。”
中道的思想是“空、有”融和的智慧,可以直接契入世間實相。因此,有了中道的般若智慧,就能認識世間生滅、差別的萬法,一一皆具足常住不滅的中道真理。能夠如實認識世間實相,在日常生活中自然不會被稱、譏、毀、譽、利、衰、苦、樂等八風所吹動,自然能在佛法中找到安身立命之處。所以,離於二邊而行中道,這就是智慧,這就是佛法。
四、結論
作為一種人生觀,依據中道原理,就要遠離對任何二元對立兩邊的執著,度一種不走極端、不偏不倚的生活態度和生活方式。中道的人生,不落兩邊,不走極端。既不聽天由命,也不主張人定勝天;既不縱欲享樂,也不禁欲苦行;既重視生,也關注死;既講自利,也講利他。正確認識和把握這種中道觀是獲得幸福生活和永恆快樂的條件和保障。所以,人生的意義,不是在於短暫生命中,獲得現象界幻妄不實的物質享受,而是應該透過虛偽的現象界,借無常的假我,親證本性的真我;謀求取消人生生死輪回的苦惱,展現人生永恆、快樂的另一面。這就是佛教緣起性空、中道實相的人生觀。
上述對人生觀的追究探討還屬於較深層次的佛教理論層面,實際上,佛教的人生觀對現實的社會人生具有特殊重要的意義,也無疑將對世界未來的發展產生積極的影響。突出強調並實踐中道人生觀十分必要,未來人類社會發展的各個層面,從物質到精神、從生產到消費、從個人到社會都需要恪守中道,因為過猶不及,一種均衡的狀態是人類生存的最佳狀態,是人類追求的最深層目標,反映了人類的本質。 如,自由是人類前進和進步的光榮旗幟,人類常常為自由而戰。但到底什麼是自由?卻並非清晰可見。人類往往因誤解自由而偏離了自由的軌道,或者走向自由的反面。自由不是沒有約束,而就是身心達到一種理想的均衡狀態,處於中道的人生觀。再如,當今世界,消費主義盛行,人們沒有節制欲望的觀念,導致縱欲過渡、浪費過渡,成為環境危機、社會問題產生的重要因素。如果抱有一種中道人生觀的概念,懂得平衡和適度的道理,用中道人生觀的文化取代消費文化,就能還社會以健康和清靜。又如,當今世界宗教極端主義盛行,導致宗教不容忍,引發大量的矛盾和衝突。如果能恪守中道人生觀,就會遠離極端。可以說,沒有主張均衡適度的人生觀,就不會有真正和諧和平的美好社會和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