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性的毁灭在诗人的心湖留下永久的震撼,并积淀在他的意识深层,和种种无常体验一起,加重了诗人的悲剧性气质,深化了无常感的现实人生内涵。在特定的情境中,这种感受喷薄而出,化为内涵厚重的诗作。正因为“义山身处唐之季世,国运衰颓,身世沉沦,蹉跎岁月,志业无成,于好景之不常感受特深”,终于写下了“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样哀绝古今的诗句。
人生在世,充满了种种欲求。欲求是与生俱来的生命的本能冲动。诸法无常,众人都执以为常,这就导致了痛苦。欲求脱离痛苦而不得,欲求长享欢乐而不得,欲求实现理想而不得,都会引起烦恼与痛苦,这就是求不得苦。“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李商隐以悲剧性的人生体验,对“求不得苦”感受尤深。像流莺、哀蝉、杜宇,他用凄惋的歌声表现了对理想境界之死靡他的炽烈追求和追求幻灭的无限怅惘:“紫府仙人号宝灯,云浆未饮结成冰。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瑶台十二层?”理想的境界是如此可望而不可即,他徒有一腔的追求、向往,却又因无常变化而难以实现。
还有一种更为深沉的“求不得”苦,便是欲长相守而不能的离别之苦了。欢娱总是短暂,佳人只在蓬山那边。别离爱恋的境界,或与所爱之人别离时,人们往往会感受到极大的痛苦。人在主观和客观两方面都有所喜爱,但是诸法无常,相爱的人偏偏要劳燕分飞。天伦和乐,情深意笃,却终不免父子东西、兄弟南北、鸳侣离析,甚至祸起不测,生离死别!对爱别离苦的咏叹,也是李商隐无题诗的主要内容。“露如微霰下前池,风过回塘万木悲。浮世本来多聚散,红蕖何事亦离披?”“人世死前唯有别,春风争拟惜长条。”如果说“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还在绝望中隐约透出一线希望的话,那么“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则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令人为之哀痛欲绝。
李商隐对人生无常之苦的体验是如此深切,在深层结构上为他走向佛学、寻求超越奠定了心理基础。
禅面对青山绿水,在有形的物与无形的心之间苦苦参究,其中心在于探究人生宇宙的本色,确立人在宇宙中的地位,从而形成一种超然物外,人与自然合一的生活意识和人生态度。尽管禅宗宗旨仍在使人从尘世苦海中解脱出来,而达到“见性成佛”的绝对自由的生命境界。但禅宗并不一般地否弃人的生命存在,它追求的最高理想并不是某种人格神,而是一种纯任自然的理想人格。禅认为真如遍在,这种属于宇宙生活巨流的意识充盈于万物之中,在自然之中就可以感受到息息搏动、充盈饱满的生命活力。禅宗在修行中表现出格外放旷自然的洒脱态度,把对宇宙人生的体悟就放在生命本身之中。所以禅尤其注重在日用生活之中求得启示,从大自然的陶冶欣赏中获取超悟,而追求一种自然适意、浑然天成的闲适情调。
李商隐通过不二法门的禅学观照,超越了时空、顺逆、圆缺、得失、物我、色空等相对的二元观念,表现了大小相即相容、过去现在未来三世凝聚于当下,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的时空观念;圆缺一如、当体即空的情感内省模式;以及泯除物我、忘怀顺逆、把握现境、随缘自适的审美襟怀。
李商隐《安平公诗》“仰看楼殿撮清汉,坐视世界如恒沙”,正是佛禅宇宙观的反映。黄檗曾把佛心比作恒河的沙子:“诸佛菩萨释梵诸天步履而过,沙亦不喜;牛羊虫蚁践踏而行,沙亦不怒;珍宝馨香,沙亦不贪;粪尿臭秽,沙亦不恶。”它没有喜怒哀乐之情,因此也就能处处自在。诗人之所以能获得这种感悟,是因为主体精神无限提升,高踞于宇宙人生的绝巅。此时俯视下界,一切的一切都微如尘烟。在佛教看来,诸法无常,诸相非相,动静来去,都是无常幻影。不但大小相状为空,就连微尘世界里的众生七情六欲也都是空的。山河大地已属微尘,而况尘中之尘;血肉身躯且归泡影,而况影外之影?非上上智,无了了心。正因为有这样的观照,李商隐《北青萝》才有“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的泯灭爱憎、心境澄明的超悟之境。有了“世界微尘里”的认识,就会鄙弃尘中之尘的世人,更会鄙弃世人卑微猥琐的七情六欲,从而获得泯除爱与憎的“上上智”。
禅宗有时也认为外在的现象世界虚空而内在的精神本质真实,实际上它关系的并非是物质与精神究竟何为本质的问题,而是一种人的自我解脱以及这种解脱的实际体验,是这种实际体验下所感受到的人生宇宙的终极真理。禅以为真如是宇宙的实体,世界的本源,是万有之中的真善美。人们一旦能与真如相契,就能消除尘念、烦恼,达到绝对自由的生命境界。禅并不去探求宇宙的本体秩序和自然的客观法则,而全力使人的本性与真如佛性的冥然契合。真如佛性的内蕴也并非是对宇宙自然的针对和解说,主要在探索和建构一种理想人格,指示出一个与人生密切结合的理想境界。 (信息来源:香港宝莲禅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