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那么,中华文化承受得起佛教吗?
本来,作为民间传播的宗教,不管是本土的还是外来的,都不存在承受得起还是承受不起的问题。因为承受以接受为前提,不接受也就不承受了。
但是,中国自秦汉以来已经是君主集权大国,这个问题与朝廷的态度连在一起,就变得相当复杂和尖锐。
我们前面说到过的那位道安法师,就明确表示,“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说明朝廷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佛教的兴衰。
开始,东汉和魏晋南北朝的多数统治者是欢迎佛教的,他们一旦掌权就会觉得如果让佛教感化百姓静修向善,就可以天下太平。
正如南朝宋文帝所说:“若使率土之滨,皆纯此化,则吾坐致太平,夫复何事”(见《弘明集》)。
其中,公元六世纪前期的南朝梁武帝萧衍态度最为彻底,不仅大量修建佛寺、佛像,而且四度脱下皇帝装,穿起僧侣衣,“舍身为奴”,在寺庙里服役。每次都要由大臣们出钱从寺庙里把他“赎回”。而且正是他,规定了汉地佛教的素食传统。
与南朝相对峙的北朝,佛教场面做得更大。
据《洛阳伽蓝记》等资料记载,到北魏末年,即公元五三四年,全国佛寺多达三万余座,僧尼达二百余万人。光洛阳一地,寺庙就有一千三百多座。
大家不妨闭眼想一想,这是一个多么繁密的景象啊。
唐代杜牧写怀古诗时曾提到“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人们读了已觉得感慨万千,但北朝的寺院,又比南朝多了几倍。
但是,正是这个数量,引起另外一些统治者的抗拒。他们手上的至高权力,又使这种抗拒成为一种“灭佛”的灾难。
几度“灭佛”灾难,各持理由,概括起来大概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全国出现了那么多自立信仰的佛教团体,朝廷的话还有谁在听;
二,耗巨资建那么多金碧辉煌的寺院,养那么多不事生产的僧侣,社会的经济压力太大了;
三,更严重的是,佛教漠视中国传统的家族宗亲关系,无视婚嫁传代,动摇了中华文化之本。
第一个灭佛的,是北魏的太武帝。他在信奉道教后对佛教处处抵触,后来又怀疑长安的大量寺院完全处于朝廷的可控制范围之外,可能与当时的盖吴起义有联系,便下令诛杀僧众,焚毁佛经、佛像,在全国禁佛,造成重大浩劫。
幸好,他一死,新皇帝立即解除了他的禁佛令。
其实,生根于中国本土的道教,本身也是深厚善良、重生贵生、充满灵性的宗教,不存在灭佛的意图。太武帝借道灭佛,只是出于一种非宗教的权力谋略。
一百三十年后,信奉儒学的周武帝以耗费民众财力为由下令同时禁绝佛、道两教,其中又以佛教为最,因为它的“夷狄之法”,容易使“政教不行,礼义大坏”。
又过了二百七十年,在唐代的会昌年间,唐武宗又一次声称佛教违反了中国传统的伦理道德,大规模灭佛,后果非常严重,在佛教史上被称为“会昌法难”。
三次灭佛,前后历时四百年,三个都带有一个“武”字的皇帝,把中国传统的政治文化对于佛教的警惕,发泄得淋漓尽致。
后来,在五代时期,周世宗还采取过一次打击佛教的行动,但算不上灭佛。
由于警惕的根基在文化,有些文化人也介入了。
例如,唐代大文人韩愈,在“会昌法难”前二十几年,就以一篇《谏迎佛骨表》明确表示了反佛的立场。
他认为,佛教、道教都有损于儒家“道统”,有害于国计民生。他说,佛教传入之前的中国社会,比佛教传入之后更平安,君王也更长寿。
他最后还激动地表示:“如果佛教灵验,我在这里反佛,一定会受到惩罚,那就让一切灾祸降到我头上吧!”
韩愈因此被皇帝贬谪,在半道上写下了“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这样杰出的诗句,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了。
韩愈是我很尊重的一位唐代散文家,我喜欢他文笔间的朴厚气势,但对他全盘否定佛教、道教,却很难认同。
捍卫儒家“道统”的激情,使韩愈在这方面的论述,带有明显的臆断式排他倾向。
例如,他对佛教传入前后的漫长历史的总体判断,以及他误以为佛教是在炫耀信奉者的长寿,或追求一种惩罚性的灵验等等,都是意气用事的草率之言。
他不明白,他所排列的从尧到孟子的所谓“道统”是一种理论假设,而一个泱泱大国的广大民众却需要有自己的宗教信仰,这种宗教信仰在实际展开时,往往伴有特殊的非理性仪式。
儒家学者再高明,也只是整个社会结构中极小的一部分,不应该以自己的思维逻辑来框范天下。尤其是对于他们很少有发言权的关于生命的终极意义和彼岸世界等课题,更不应该阻止别人去思考。
其实,更多文人没有韩愈这么极端。
唐代崇尚多元并存,李白近道,却又有建功立业的儒家之志;杜甫近儒,却不亲儒;王维,则长久生活在禅意佛境之中。
即便是与韩愈齐名的柳宗元,也与佛教交往密切,公开声称“吾自幼好佛”,长与禅僧或师或友。
刘禹锡同样如此,白居易对道教和佛教都有沉浸,晚年更向于佛。
安史之乱之后,大量的文化精英为了摆脱现实生活的痛苦而追求精神上的禅定,兴起了一股“禅悦”之风,到了宋代更加盛炽。
这股禅悦之风,既提升了唐宋文化的超逸品位,又加深了佛教文化与中华文化的融合。
后来,连儒学的自身建设“宋明理学”的构建,也受到佛教华严宗、禅宗的深刻影响,达到了“援佛入儒”、“儒表佛里”的状态。
至此人们看到,儒、道、佛这三种完全不同的审美境界,出现在中华文化之中。
一种是温柔敦厚,载道言志;
一种是逍遥自由,直觉天籁;
一种是拈花一笑,妙悟真如。
中国文化人最熟悉的是第一种,但如果从更高的精神层面和审美等级上来看,真正不可缺少的是后面两种。
在后面两种中,又以第三种即佛的境界,更为难得。
五
佛教的特殊魅力
与中华传统文化的固有门类相比,佛教究竟有哪一些特殊魅力吸引了广大中国人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在学术上很冒险,容易得罪很多传统的文化派别。但我还是想从存在方式上,谈谈个人的一些粗浅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