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藏将二谛归之于言教,是针对成实师而发的。前已述及,成实师或于境上、或于理上说二谛,把二谛说成是两类相等的真实。吉藏反对这种看法,认为二谛是诸佛用以说教的形式,实际上佛所说的只能是一种真实。他在《大乘玄论》卷一中说:二谛者,盖是言教之通诠,相待之假称,虚寂之妙实,穷中道之极号。明如来常依二谛说法,一者世谛,二者第一义谛,故二谛唯是教门,不关境理。而学者有其巧拙,遂有得失之异。所以若有巧方便慧学此二谛,成无所得;无巧方便慧学教,即成有所得。二谛是“言教之通诠,相待之假称”,所以它“唯是教门,不关境理”;但通过二谛言教,可以“穷中道”、“成无所得”。他又说:问:摄岭、兴皇何以言教为谛耶?答:其有深意,为对由来以理为谛故,对缘假说。问:《中论》云,“诸佛依二谛说法”;《涅槃经》云,“随顺众生故说二谛”,是何谛耶?答:能依是教谛,所依是于谛。问:于谛为失,教谛为得不?答:凡夫于为失,如来于为得,圣人于亦得亦失。而师云于谛为失,教谛为得者,乃是学教成迷。本于是通迷,学教于别迷。通迷是本,别迷是末;本是前迷,末是后迷。问:何意开凡圣二于谛耶?
答云:示凡圣得失,令转凡成圣。(《大乘玄论》卷一)真俗二谛是为随顺众生而说,言教二谛之设归根结底是要“示凡圣得失,令转凡成圣”。转凡成圣是无所得,并非指因于谛或教谛而有所得或有所失。这一思想,在《二谛义》中也有类似表述,吉藏写道:摄岭、兴皇以来,并明二谛是教。所以山中师手本《二谛疏》云:二谛者,乃是表中道之妙教,穷文言之极说。道非有无,寄有无以显道;理非一二,因一二以明理。故知二谛是教也。(卷下)三论师从摄山僧诠以来,根据“三论”所说,阐明二谛并非所证的道理、所观的境界,二谛只是能诠的言教上的差别,不外乎说法化导的形式。借助于二谛的言教领悟不二的中道,不二的中道即是诸法实相,忘言绝虑,非有非无,非真非俗。为使众生领悟无所得中道之理,于无名相中强设名相,说真俗二谛。所以吉藏又说:“今明此真俗是如来二种教门,能表为名,则有二谛;若从所表为名,则唯一谛”;“能表是有无,所表非有无。”(《大乘玄论》卷一)“能表”是指言教,“所表”是指中道实相。三论宗主张以无所得为根本,所以即使以二谛为言教,毕竟也只是对缘假说。众生若执著言教二谛,便是堕于有所得,也当在破斥之例。
兴皇法朗之时,三论学者已将二谛说发展为三重,作出次第分别。这三重二谛是:第一重,以有为俗谛,无为真谛。这是针对毗昙师所说以事为俗、以理为真,但都是实有而言的。第二重,有、无都是俗谛,非有、非无才是真谛。这是针对成实师说一切法空而言的。第三重,有、无是“二”,非有、非无是“不二”;“二”和“不二”都是俗谛,非二、非不二才是真谛。这是针对一般大乘论师的有所得观念而言的。吉藏在上述三重二谛说在基础上,又发展出了第四重,合称为三论宗的“四重二谛”说。这第四重是,以前三重的二、不二、非二非不二这三种二谛为俗谛,而以忘言绝虑为真谛。这是针对地论师、摄论师以三性为俗谛、三无性为真谛而言的。
问:何故作此四重二谛耶?答:对毗昙事、理二谛,明第一重空、有二谛。二者,对成论师空、有二谛,汝空、有二谛,是我俗谛;非空非有,方是真谛,故有第二重二谛也。三者,对大乘师依他分别二,为俗谛;以他无生分别,无相不二真实性,为真谛。今明若二若不二,皆是我家俗谛;非二非不二,方是真谛,故有第三重二谛。四者,大乘师复言,三性是俗,三无性非安立谛为真谛。故今明汝依他分别二、真实不二是安立谛,非二非不二、三无性非安立谛,皆是我俗谛;言忘虑绝,方是真谛。 (《大乘玄论》卷一)第四重二谛是吉藏二谛论的归宿。它指出最高的真理是所谓“言忘虑绝”,而“言忘虑绝”指的是超越空有、超越言语和思虑的境界。根据《中论疏》卷二所说,“此三重二谛(指前三重二谛)皆是教门,说此三门,为令悟不三,无所依得,始名为理”,则前三重二谛都属言教,它们的意义在于使人们领悟相互间的否定关系,而进入“无所依得”的最高境界。“无所依得”是“言忘虑绝”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同指通过言教而获得的非言教真理。吉藏说:“教有言说,理不可说。理既不可说,云何得悟?所以得悟理者,必假言说。为是故,说有无、说非有无,并是教,皆令悟理也。”(《二谛义》卷上)这里,吉藏一方面承认对真理的认识需要借助于言教,另一方面又否认真理应通过语言来表达。解决这一矛盾的唯一途径,是神秘的直观。语言是表达思维的工具,任何真理都要通过语言加以表达。三论宗一方面把二谛看作是言教,另一方面却否认理性思维和文字语言的作用,最后只能提倡“言忘虑绝”的神秘主义,并把这种神秘直观说成是最高境界即绝对真理。这样的真理观在后来禅宗的某些派别中也有明显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