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关于肉身存在
很多人都知道,佛家称人的肉身为“臭皮囊”,似乎对于佛法来说,这个肉身存在是无用的。于是,佛家进一步指出,佛的法身、化身、报身都是假的,佛的三十二相也并不是真的。这似乎在向世人布道:精神从一开始就可以脱离肉身而单独存在。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传说中佛主以身饲虎、割肉喂鹰的施舍行为都是通过肉身实现的,在作践自己的肉身以验证佛家悲天悯人普渡众生精神的时候,正是“臭皮囊”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没有这个肉身的存在,佛家精神又何以向世人展示呢?事实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皮囊的存在虽然让人在酒色财气中受煎熬,但正是通过佛法控制皮囊,让皮囊在欲望的克制中使精神获得永生。没有这个接受修炼的肉身存在,也就无所谓佛法修行了。这又证明了“臭皮囊”的存在是有用的,这种无用而又有用,就是佛家对肉身存在所持的“无用之用”的态度。
再来看看道家对肉身存在的态度。庄子在他的著作中对肉身存在的看法也煞是有意思。庄子曾借髑髅的口说过,活着就要承受“人间之劳”的苦楚,而死却能享受“南面王乐”的幸福。庄子的这个伟大的想法在他的妻子死后被发挥到极至,庄子告诉自己的朋友惠施,人死后就以天地为衾褥,那是一种自由之极的状态。从这些思想来看,庄子似乎非常鄙夷肉身存在,认为肉身是无用的。但这样理解庄子就有失偏颇,因为庄子承认躯体是精神的寓所,精神的展露必须以肉体存在为载体,这在庄子所虚构的一系列高人、至人、神人身上就体现了这样的思想,像王骀、哀台驼等形象,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奇丑无比,但正是通过这样惊世骇俗的外在形象表达出美妙绝伦不可言说的精神。庄子要说的是,人不存在美丑,自然的赋予自有其道理,人只要掌握了“大道”,就会进入逍遥的境界。在这儿,肉身存在以精神载体的面目出现。这是庄子对肉身存在所持的“无用之用”态度。这和佛家的“臭皮囊”观点有类似之处。但佛家通过皮囊的受苦达到精神的提升的思想却和道家大有径庭,两种“无用之用”的思想相映成趣。
三 关于标准、立场、角度
在“关于语言文字”一节中已论述过,佛家在看待语言文字的有用与否时,站在佛的立场时,可言无用,站在众生的角度,则不可言佛法佛典无用,这种“无用之用”完全因时因地因人而论,不可能有单一的标准,并且因主体的立场和所处角度的变换而不可避免地会发生质变。接下来,我们再看看道家妙趣横生的“无用之用”。
在《南华经·杂篇·外物》中,有这样一段记录:
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言用矣。天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客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至黄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庄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
庄子的这种看法的确令人叹服。我们暂且不深究庄子在这儿是否用了诡辩之术,单究惠施的自讨没趣,其主要原因是,惠施像普通俗众一样,犯了极端功利主义的错误。只知目前,只识当下,只看事物一时的显性功能,并没有用全局的,辨证的眼光去考察事物的存在,而妄下有用或无用的判断,这样被庄子纠住辫子便成为必然。惠施只看到我们人所立足的方寸之地的作用,但庄子却问,如果只留下人的脚所踩踏的地方,把其余部分全部挖掉,那块立足之地对于人还有用吗?回答当然是“无用”。
事实上,在我们的生存空间中,有很多东西(包括思想)总是以无用的表象存在,但如果把这些东西从我们的生存空间中抽掉,那么,平时于人们生存显得非常有用的事物会变成真正意义上的无用之物。所以,以“无用之用”的特征存在的东西必须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这样的辨证思想几近真理,在任何时候都值得人们关注。
这种以隐性特征存在的“无用之用”思想在庄子的哲学体系中,只是一个支系。庄子的“无用之用”思想还有另外于人们实际生活更有启迪意义的版本,如果用一个成语作出较为通俗的概括,即“塞翁失马,焉知祸福”的辨证观。庄子在他的寓言中刻画了一棵“神社之树”,此树因其材质于人们无用,年代久远而无人砍伐,使得这棵怪异的参天大树最后被当成了神灵的象征而享受供奉和祭祀。这种因材质“无用”而得以“全天年”的结果,正是庄子所大加赞赏并认可的生存方式,因为正是于人无用而成就了自己最大的用处。这种“无用之用”的思想一直以来遭积极入世的人们所诟病,被看成是利己主义的表现。但在处世策略的选择上,为了保全自己,很多人暗地里对庄子的观点却无不称是。在庄子的另一则寓言中,有一个对社会毫无作用的被看成是不吉祥的人物叫“支离疏”,庄子认为他的这种不吉祥正是最大的吉祥——的确,在别人因健全的存在而被社会驱役的时候,支离疏活得非常自在。此正是“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的道理。当然,这种“祸中有福”的“无用之用”存在很大的局限性,有很多消极的悲观的色彩存焉其间。
庄子还有一种“无用之用”的思想则完全是以与众不同的立场和视角得以体现。惠施曾用一个比喻来讥讽庄子的言行“大而无用”,反被庄子大大奚落了一番。惠施说,他曾从魏王那儿获得一颗“大瓠之种”,种出来的葫芦有“五石”之重,但葫芦太大了,用来装东西则无法控制,剖开做瓢用来舀水又抬不动,这种“大”就如同庄子那不着边际的“大言”一样,同属“无用”之列!听了惠施的话,庄子回答说,那你为什么偏要用它来装东西或舀水呢?何不把它剖开当成船,自己躺在里边逍遥自在地在大海上漂泊!庄子还专门针对惠施的“有用主义”举过一个例子,有一个商人,看到在本国卖草帽能赚大钱,便一相情愿地认为草帽对所有的人都应该有用,就运了很多草帽到越国出售,到了越国才傻了眼——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这儿,庄子一再强调,有用可以变为无用,无用亦可变为有用,有用和无用都只是相对的,关键就看当事人的立场、角度和标准的灵活性。
这种改变思考问题的立场和视角后,便别是一番洞天的伟大思想,是庄子“无用之用”的哲学思想体系中最有价值的部分。这样的思想放到今天已被冠以“创造论”的美名,属于一种“变废为宝”的科学思想。应该说,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庄子的这种“无用之用”的思想给我们的启迪是多方位多角度的,它让我们意识到,如果说从圆心出发到圆周的半径有无数条的话,我们解决问题的途径也应该有如此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