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佛、道三教是中国中世纪文化的核心内容,决定着中国传统文化发展的主要方向。不了解儒、佛、道三教及三者之关系,就不能全面把握中国历史上的主流思想文化,从而也不能正确认识中国思想史。儒、佛、道三教思想体系博大、发展历史悠久,对中国社会精英阶层的思想品格和民间习俗文化以及各种亚宗教文化和各民族小传统,都有普遍的深刻的影响;因而研究儒、佛、道三教及其相互关系,可以更深切地认识中国人的信仰特征和心理结构,认识中国多民族多宗教文化的多元一体格局。由于儒、佛、道三教是三种不同质的思想文化形态,这实际上就是古代异质文明之间的对话,而且是成功的对话,可以作为一种典范。总结异质文化之间的碰撞、对话和融合的历史经验,继承和发扬“和而不同”的文化精神,可使我们更有智慧地对待正在进行中的东西方的文化交流和文明对话,促进世界和平与发展。
儒、佛、道三教之教,非宗教之教,乃教化之称,当然也包括宗教之教化,盖起因于中国古人重视化民成俗,习惯于从社会教育功能的角度去认识和评价儒、佛、道三家学说,并不太看重其中神道与人道的差异,即使是神道,也着眼于“神道设教”,类似于今人的社会学角度,故有三教之称。从三教结构来说,乃是一种多元互动的良性机制,有以下几个特点:第一,向心性,即三教之中以儒为主干,以佛、道为辅翼,形成有主有次有核心有层次的立体化格局,有巨大的凝聚力和辐射力,避免了散化的状态。以儒为主即是以礼义文化为主,有五大精神:仁爱、重礼、尚德、中和、入世,它符合农业民族的性格和家族社会的需要,自然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主干和基础,其他学说和宗教必须向它靠拢,与它相协调,而不能与它的基本原则相违背。第二,多元性,即容许异质思想文化存在和发展,所以,以人文化为特征的儒家和以返朴归真为特征的道家、以慈悲解脱为特征的佛教等三家都有自己合法存在和发展的空间。此外还有中国伊斯兰教文化、中国基督教文化及各色各样的民族民间特色文化。所以三教文化是多元的和开放的。第三,互动性,即不仅和谐共处而且互制互补,相反相成,相得而益彰。其中儒道互补成为中国文化的基本脉络,一阴一阳,一虚一实,既对立又统一,推动着中国文化的发展,同时保持着一种平衡,避免走入极端。在此基础上,有佛教文化进入,形成三教之间的互动,更增强了中国文化的灵性和超越精神。
儒、佛、道三教分属不同的文化系统。儒学属于礼文化系统,佛教属于禅文化系统,道教属于道文化系统。礼文化系统始终保持两个层面。一是宗教的层面,二是人文的层面。敬天祀祖祭社稷的国家民族宗教,乃是礼文化的宗教形态,这一形态自汉代重建以后,以郊社宗庙的制度文化方式延续下来,直到清代末年。但它重祭而轻学,满足于维持中国这样一个家族社会人们敬天尊祖的基本信仰,同时以神道的方式稳定君主专制和家族制度。隋唐以后,它日益走上形式化和礼俗化的道路,不能满足人们安身立命的需要。由孔孟开创,尔后由程朱陆王继承和发扬的儒学,则以人文理性为主,使礼文化向着人学的方向发展,在家族伦理的基础上建构起天道性命的哲学大厦,包括以性善说为主的人性论,以忠孝和五伦为内容的道德观,为政以德、礼主刑辅的政治观,修齐治平的人生观,天下大同的社会理想,尊师重道、因材施教的教育观,文以载道、尽善尽美的文艺观,天人一体、赞助化育的宇宙观。儒学重人轻神,它的人文理性给中国文明的发展提示了前进的方向。印度佛教禅文化进入中国,在知识阶层发展和下层社会传播,便出现两种不同的结果。知识阶层以其理性的同化力,把禅文化哲学化,形成以禅宗为代表的佛学。佛学亦宗教亦哲学,而以哲学为主,它重在开启智慧、提高觉悟、净化心灵,并不在意偶像崇拜,所以佛学实际上是一种哲学。但普通民众离不开鬼神之道,禅文化在民间传播的结果是,保留和发展了印度佛教的多神信仰和祭祀活动,六道轮回、三世因果报应的形象说教在民间深入人心,也使净土信仰大为流行,加强了佛教作为神道宗教的性质。佛教亦哲学亦宗教,而以宗教为主。哲学层面与宗教层面并行互动,推动中国禅文化的发展。道文化也有哲学与宗教两个层面。老庄哲学、魏晋玄学及其以后的道家思想,强调天道自然无为,提出以人合道的宇宙观、无为而治的政治观、返朴归真的人生观,用意在于给人们开拓一个广阔的精神空间,这显然是一种哲学。汉代末年诞生的道教,在其发展的全过程中,也出现过偏向于道家哲学的教派,但始终不离多神崇拜、斋醮科仪、丹道符箓和得道成仙的彼岸追求,因此它是一种神道宗教。道文化的哲学和宗教,也是时而并行,时而交叉,在两者之间徘徊前进。
儒、佛、道三教之间的互动,就儒家人学和佛教、道教神学之间的关系而言,乃是哲学与宗教的互动。就礼文化、禅文化和道文化各自内部而言,仍然是哲学与宗教的互动。中国思想文化亦哲学亦宗教,这就是它特有的精神,它从来就不把哲学与宗教、神道与人道对立起来,只是在知识群体那里多一些哲学,在民间群体那里多一些宗教而已。哲学与宗教互动的结果,既使中国哲学多少带有点宗教的神秘主义;也使中国宗教特别是佛道二教具有较强的哲学理性。冯友兰先生认为理性主义和神秘主义不是绝然对立的,他说:“有许多哲学的著作,皆是对于不可思议的思议,对于不可言说者的言说。学者必须经过思议然后可至不可思议的;经过了解然后可至不可了解的。不可思议的、不可了解的,是思议了解的最高得获。哲学的神秘主义是思议了解的最后的成就,不是与思议了解对立的。”[1](p.187)冯友兰认为通过理性思考而达到超理性的境界(冯先生称为“同天”境界)正是哲学的最高目标。他认为宗教神秘主义与哲学神秘主义的区别在于前者纯靠直觉而后者依靠理性分析。冯先生总结自己的中国哲学研究是用西方哲学逻辑分析方法“使中国哲学更理性主义一些”,他的理想是:“未来世界哲学一定比中国传统哲学更理性主义一些,比西方传统哲学更神秘主义一些”[2](p.517)。冯友兰先生关于未来哲学的理想也许会有争议;但他的思考方式却真正是中国式的,他认为中国哲学具有神秘主义性质也是准确的;只是他没有指明,这种哲学的神秘主义正是来源于中国哲学家喜欢保留或引进宗教式的思维习惯,而不愿做纯理性的逻辑分析。另外,冯先生认为,既然中国哲学已经包含了神秘主义,已经满足了人们对超道德价值的追求,而且又没有宗教的想象和迷信,所以他满怀信心地认为,“人类将要以哲学代宗教,这是与中国传统相合的”[3](p.9)。看来冯先生低估了宗教的特殊作用,只注意了知识阶层的心态,而忽略了下层民众的精神需求。以哲学代宗教不仅不可能,也不符合中国的传统。中国的传统大约是宗教与哲学的相互宽容、相互吸收和平行发展。哲学用理性消解宗教的偏执和愚昧,宗教用信仰保持哲学的神圣和玄妙,中国思想文化是这样走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