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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学巅峰与老庄佛禅的无心境界:无招胜有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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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心是道”本是中国古代老、庄、佛、禅争说的一句哲理名言,《庄子》里人人熟知的两个故事就是在诠释这一道理:“庖丁解牛”中关键的一句是“臣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这比“技”高出一筹的“道”就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而不是按解剖学结构分析来宰牛;“佝偻者承蜩”中关键的一句是孔子和这个驼背人的对话:“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这“道”不是技术,不是“累丸”即杂耍般的技巧,而是人像枯木朽株式的“凝寂停审,不动之至”(成玄英疏),所以才赢得孔子一声赞叹“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不过,这“道”或“无心”也许本来并不像后人所理解的那么玄,“庖丁解牛”能“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那也是化了十几年功夫,宰了几千条牛的结果,就像纪信死盯飞虱成车轮方成神箭手,卖油翁沥油数十年才能滴油入壶而不漏一样,这“道”本由“技”来,“无心”乃是“有心”之果,但不知为什么,“无心是道”境界在后世总是被人理解成一种超越的神奇境界,仿佛真的心如止水就一定能随心所欲,木木懵懵反而真能成就大智大慧。

  《老子》那种“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的“绝圣弃智”、“返根复命”论和禅家那种“不立文字”、“破除理障”,六祖不识字,能顿悟妙谛,迦叶见拈花,能微笑领悟的说法,其实揭示了一种思维的高级境界,但它过于玄乎而无从验证的方式却割裂了器与道、形而下与形而上的关联,以致于人纷纷去追求那虚玄空无的境介面忘了实实在在的根基,就好比学武功的只记住了“心中无敌”,只学会了“以无招胜有招”,当然不能过招却敌一样,过分地强调那玄虚境界而不注重步步修炼,其始作俑者老庄,使其大成者禅宗,都应当负担一点责任。

  但是,“无心”确实是一种至高的境界,尤其是东方人的智慧极致。在古代中国人看来,“无心”或与之相关的静、拙、直等是一切行为的最佳境界,谈论人时的“大智若愚”,谈论战略时的“以静制动”,谈政治时的“无为而治”大概都可以和这一想法挂上钩,就以棋、琴、书、画四门艺术为例,棋要下得自然才令人钦服,一步步细算,吭吭哧哧地死磨紧贴,那只是下手所为,能以感觉行棋才是高手风范,所以《棋经十三篇?品格》论棋品,“入神”、“坐照”是一二品,而“小巧”“用智”、“斗力”则排在五等之外,而当今棋手所持的扇面上、口中的格言里也多是“流水不争先”、“自然”、“无心”的字样,尽管他们着着争先、处处有心;弹琴的高手也不能时时顾及左手的把位、右手的手指,斤斤计较于指法的只是庸手,而真正的高手应当是心与琴会,手与弦通,更高妙的则如苏轼所说,心琴两忘,以“无弦琴”奏天籁,因为妙音在心不在琴,如欧阳修《赠无为军李道士》所说:“弹虽在指声在意,听不以耳而以心”;书法常称“书道”,也是由于它合于这个道理。画则更是如此,画匠与画师的差异恐怕也正在这里,传写模拟、精勾细描、施朱抹金,不失其形,那只是庙里殿上画工技法,而凝神忘我,随意挥洒才是画坛上大师风范,所以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把“物我两忘,离形去智”这种来源于《庄子》的话奉为“画之道”。

   武学之道当然也不例外。在中国古代人的意识里,儒家思想当然占了一大块地盘,不过老庄佛禅的领地却也不小,尤其是文人,在庙堂、官府、家室正襟危坐,摆出堂堂君子状的时候,自然是以儒自命,但品茗赏花、吟风弄月、啸游山林或舞文弄墨时,就免不了脑袋里冒出来老庄佛禅。金庸、梁羽生、古龙等人毕竟是中国的武侠小说家而不是西方的骑士小说家,当他们提笔为文时,那几千年来浓浓地弥漫在文人心灵里的老庄佛禅就自然而然地渗透到他们的小说里,而武学之“道”也自然而然地和棋道、琴道、书道、画道一样,追求那玄虚空灵、无我无敌的至高境界,试看金庸笔下的两则故事,《笑傲江湖》里风清扬教令狐冲剑法时所讲的“心中无招”和有关“自然”的议论,《侠客行》中那傻乎乎大字不识的少侠,竟在无数智士之前参悟了侠客岛上载有绝顶武功的诗歌,不都很像老庄佛禅的味道吗?《老子》说“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大珠禅师语录》说:“迷人向文字中求,悟人向心而觉,迷人修因待果,悟人了心无相”,这道理仿佛镜子空明无影而“空故纳万境”,至淡的菜无盐无味,却可以容纳盐糖醋酱各种调味品一样,一旦心中没有任何理念、技法束缚,达到真正空明,便是与毂心、轮盘中轴、窗户大门一样,反可以役万有、控诸技,运转自如,所以令狐冲忘了华山剑法一招一式的姿式、联接、次序,反而能悟到剑法自然的妙谛;一旦心中没有文字的执迷,就可以不受文字语言逻辑之累,单刀直入地探求心灵直觉领悟,所以《侠客行》中不识字的反而不像群豪那样被诗义所惑,竟直接从字的外形中领略了侠客岛石壁上所刻的武学巅峰境界。

   武侠小说家们常常在不知不觉中受了老庄佛禅的影响,只不过,当他们承袭了老庄佛禅的“无心”思想的时候,也同时沿续了老庄佛禅割裂“技”与“道”、“有心”与“无心”之间连续性的偏执,把“无心”说得太玄了一点儿,以至于人们常以为武学巅峰就好像完全不讲招法,有大慧根的武学种子就好像非得痴痴楞楞一片空白,武功的至高境界就好像和武功的招式套路毫不搭界,无须熟能生巧就可以一蹴而就似的。须知,“无心”应该说只是一种臻于化境的状态,当人们在规矩方圆中轻车熟路,无须再步步分析、招招辨明时,就能驱使自己的直觉任意纵横,使自己的感觉更加敏锐,感到一种豁然开朗似的自由无碍。但它决不是“跟着感觉走”,如果“技”与“道”被一个“无心”割裂得太厉害,那么“无心”就有流于虚无和空洞的危险,下棋的人若跟着感觉走毫不计算,非盘盘输不可,弹琴的人若根本不管把位指法,那绝对是横竖不成曲调,写字的人若不临帖练笔,讲究运笔、注意结构,写出来的不是“天书”就是“鬼画符”,作画如不能分辨色彩、讲求笔墨,那任意挥洒的作品就怕很难成为佳作。至于武功,如果不是千锤百炼,由熟而巧,那么你一片空灵,心如止水,随意挥洒,美则美矣,却不免要饱尝老拳,被揍个一佛出世二佛涅槃满脸挂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