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吉藏认为摄论师的三性、三无性都是“有所得”,都是某种意义的“有”,而不是无所得的“空”。他批判三无性违背了世亲的本意:
问:《摄论(释)》亲明有三无性,今云何破之?答:天亲一往对破性故,言无性耳。而学人不体其意,故执三无性。二者、彼云无性者,明其无有性,非谓有无性。学人虽知无有性,而谓有无性,故不解无性语也。
吉藏的意思是,世亲所说的三无性,是为了破除三性的执著而方便宣说的,因此不可把三无性当做实有的三种“无性”,否则就违背了世亲的本意。吉藏的四重二谛是递次否定的,人们对真理的认识具有真俗二谛依次递进的四个层次,这是对认识主体的认识能力、认识过程和认识结果所作的具有认识论意义的多层次阐述,触及真理认识的二重性以至多级性问题。四重二谛最后归结为言亡虑绝的自我掏空、空寂灭尽的宗教境界。吉藏与真谛的差别,这是中观与唯识的根本差异所导致。后期摄论师还用真俗二谛解释阿黎耶识的染净问题,以阿黎耶识的染污部分相当于俗谛,清净部分相当于真谛。
安慧、真谛是站在胜义谛的高度,接近“一切法空”的立场,宣扬二重二谛。而护法则是根据世俗谛的思想,主张依他性“非性全无”,强调一切有漏、无漏的心心所以及相、见二分都是依他性。护法就现象世界的安立提出二性。说:“复有二性:一者、世俗,谓依他起;二者、胜义,谓圆成实。为简世俗,故说实性。”护法认为分别性不是安立世界的一种方式,它只是心识的一种虚妄的认识作用。就安立世界来说,只有依他性和真实性,前者为世俗谛,后者为胜义谛。世界的基本结构是依他性,而对于世界的根本结构加以正确的认识,即是对于依他性的事物作出如实的认识,就是真实性。这种如实的认识之所以称为实性,是因为要跟世俗的依他性区别开来。为了使一切法无自性能够经过一个思想的演化历程,到达“唯识”的思想,护法提出四种胜义谛。后来,窥基综合《瑜伽师地论》卷六十四、《显扬圣教论》卷六的四种世俗、《成唯识论》卷九的四种胜义,在《大乘法苑义林章》卷二“二谛义”中全面地论述了四重二谛。窥基说:
《瑜伽》、《唯识》二各有四。……二谛有无体异,事理义殊,浅深不同,诠旨各别,故于二谛各有四重。亦名名事二谛、事理二谛、浅深二谛、诠旨二谛。
依世俗、胜义二谛有无、事理、浅深、诠旨的义理分别,把它各开作世间、道理、证得、胜义四重,从低到高,由浅到深,合为八谛。四重二谛的内涵具有一定的交叉与对应关系,列图如下:
第一重 世间世俗谛:我、瓶等 世间胜义谛
第二重 道理世俗谛 五蕴、十二处、十八界 道理胜义谛
第三重 证得世俗谛四谛、因果 证得胜义谛
第四重 胜义世俗谛我、法二空所显真如 胜义胜义谛:一真法界
四世俗谛中的世间世俗谛是“唯俗非真”,而四胜义谛中的胜义胜义谛则是“唯真非俗”。所以,四重二谛中既有真俗相对区别的意义,又有真俗绝对对立的意义。窥基综合瑜伽行派的二谛思想,从而将分别性纳入世间世俗谛,与护法有所不同,这是吸引安慧、真谛的思想而造成的。
我们只有从四重二谛的立场,才能理解安慧、真谛、护法关于依他性的有无差别。护法是以道理世俗谛的立场来建立相分、见分依他起的思想。如说:“境依内识而假立故,唯世俗有,识是假境所依事故 ,亦胜义有”。而这里的境为世俗有,是说境唯有存在于世间世俗谛。而识是胜义有,这是指识不仅世间为有,甚至于在道理世俗谛的层次中也是存在的。所以护法在“唯识无境”传统的立场下,认为除了外境是世俗有之外,识体及包括一切的心心所法也都是道理世俗谛层次中的胜义有。安慧、真谛只有二重二谛,站在胜义谛的空性看相分、见分,则相分、见分为不实。
瑜伽行派用三性代替二谛来论述真理观与方法论。在瑜伽行派的唯识思想中,二谛不仅具有语言哲学与认识论的意义,而且还有存在论与真理观的意义,而后者则是中观学派所没有的。同时,瑜伽行派将世俗谛与胜义谛的意义加以扩充与显化,识的虚妄分别不仅是世间胜义谛,而且成为道理世俗谛,而成为具有“世间性实用”的世俗谛。而不可言诠的真理原来是作为超越语言的表现,而用空性、真如等名称来表现“胜义世俗谛”。从而,语言对真理的指涉性作用与非指涉性作用得到很好的统一,使真理与认识的关系不断得到递进与超越,使真理具有“可触及性”的意义。
瑜伽行派继中观而发展,从而对中观的许多命题进行新的诠释。《中边分别论》是以虚妄分别或识的“无之有”的矛盾结构,显示了空性与虚妄分别的不一不异,“空性中也有虚妄分别”,成就了虚妄与真实的交彻。于是通过主体(识)的彰显,开拓了“真空妙有”的新途径。《中边分别论》中空的思想,后来被真谛继承并且加以发挥。《瑜伽论》系的唯识思想强调“假必依实”,而实有唯事,“外无内有,事皆唯识”,显示了“他性空”的特点。真谛是站在“性相融即”的立场,主张“空”是否定的对立同一,分别性无相、依他性无生都加以遣除,空与空性是同一的;玄奘是站在“性相永别”的立场,主张“空”是“无”乃至否定,强调分别性是“无”,而不否定依他性,所以分别性是“空”,而真实性是“空性”, 因此“空”与“空性”是有绝对区别的。
对于“三无性”,真谛与玄奘都主张分别性的“空”。但真谛是从能所的认识论,强调分别性体既无,识以非识为自性,所以是无生性。玄奘是从存在论的角度,强调现象存在不是一种依于自己的存在而确立自己的性格,仍然有现象的存在性,所以是“非性全无”。真谛强调三无性是以真实无性为中心,主张分别、依他同一无性即真实性,坚持“一切诸法同一无性”,三性为安立谛,三无性为非安立谛。根据这种诠释进路,三性同时也是三无性,三性与三无性是没有差别的。而玄奘系强调“三无性不离三自性”,这是在三性之外说三无性,这样会被认为只谈三性就会有所不足,所以才要再谈三无性。
安慧与真谛都主张二重二谛,安慧以立名、取行、显了三种俗谛来收摄三性,这样自然三无性是胜义谛;第二重是以真实性为胜义谛,分别、依他二性为世俗谛。安慧提出“显了世俗”,真实隐藏在世俗里,于是真实性便同时具有隐藏与显现的效果。同时,他将闻、慧、修三慧视为“正行胜义”,具有“随顺胜义”的特点,成为沟通世俗谛与胜义谛的中介。真谛以分别性、依他性是俗谛,真实性是真谛;以三性为安立谛,以三无性为非安立谛。吉藏站在三论四重二谛的立场,对真谛的三性、三无性思想进行批判。窥基依《瑜伽师地论》、《显扬圣教论》、《成唯识论》亦形成唯识宗的四重二谛,护法站在道理世俗谛的立场,主张相分、见分为依他性,是实有的;而安慧、真谛则仅限于二重二谛,站在胜义谛的立场,则见分、相分为不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