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原惟信禅师谈到自己的禅悟体验时说:
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五灯会元》卷17)。
惟信禅师提出见山三阶段的命题,形象凝炼,内涵丰厚,味之不尽,挹之无竭,故而蜚声禅林,广为传诵,禅宗向来将它作为考镜悟境深浅的标尺,认为同样是见山见水,却有悟和未悟的霄壤之别:“知有底人,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僧是僧,见俗是俗。不知有底人,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僧是僧,见俗是俗。二人见处一般,作么生辨知有不知有?”(《续古尊宿语录》卷1)能否分辨出其中的深浅迷悟,直接关系到禅悟的存亡。近年来有关禅宗文化、诗歌美学的论著,也经常征引这段话,滔滔不绝,竞相阐说,使它几乎成了谈诗论艺者的口头禅,真可谓立言竞诵青原语,著述争论三阶段。这本是一个非常可喜的现象,然而,当笔者对这些论点细细检视一番后,不禁疑窦丛生。熟知非真知,说食岂得饱!对惟信禅语,侃侃而谈者如过江之鲫,得其三昧者则似凤毛鳞角。由于缺乏禅悟体验,今人对它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偏离了本意,非独雾里看花,几成隔山挠痒!是以论说益炽,岐义愈繁,遂使其本来面目,陷溺于滔滔不绝的言江论海,笼罩在烟雨濛濛的云山雾障。为使古德禅心,焕显于世,使谈禅论艺者,知其旨归,笔者不惜葛藤滋蔓,野人献曝。本文从审美感悟角度探讨见山三阶段的禅悟生发机制、禅本义,揭示其与佛教经典的融通性,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诗学象征体系。重新审视见山三阶段,对建构21世纪中国禅诗研究学,具有重要的意义。
一、对见山三阶段的体证与误解
见山三阶段表达了禅宗独特的审美感悟。对禅悟三阶段的揭示,以阿部正雄最近原意。他将此三阶段理解为未悟、初悟、彻悟三个阶段的见解,分别是“习禅之前的见解”、“习禅若干年有所契会时”的见解、“开悟时”的见解。阿部指出,在第一阶段,惟信把山水判然区分,既有山不是水、水不是山的区别性,又有山是山,水是水的肯定性;在第二阶段,既没有区别性又没有肯定性,只有否定性;在第三阶段中,又有了区别性与肯定性:在第一阶段中,“存在着主观与客观的二元性。在把山、水及一切构成我们世界的其他事物区别开来时,我们也就把我们自己与他物区别开来了。……此中,‘我’是这一区分的基础,‘我’把自己置于万物的中心地位。”但这个“我”仅是“自我”,而非“真我”。“真我”不可得,于是产生了从“自我”到“无我”的飞跃,遂迈入第二阶段。在第二阶段中,“不存在任何分别、任何客体化作用、任何肯定性和任何主客体的二元对立”,“万物皆空”。由于它“只是对分别之否定的‘无分别’,依然陷入一种差别中,因为它与‘分别’对立并反对分别。……否定性的观念也必须被否定。空必须空掉自身,这样,我们就到达了第三阶段。”“当我们达到第三阶段时,就有一种全新的分别形式。这是一种通过否定‘无分别’而被认识到的‘分别’。在此我们可以说:‘山只是山,水只是水。’山水在其总体性和个体性上揭示了自身,而不再是从我们主观性立场上看到的客体。”人们认识到不可得本身就是真我,这就是第三阶段。“父母未生你前的本来面目”和“无位真人”,无非就是这个不可得的“真我”(注:阿部正雄《禅与西方思想》第9~20页,王雷泉、张汝伦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版。)。
这一体证,基本上是趋近原意的。然而,很多谈禅论艺者,对此视而不见,却屡屡征引叶维廉先生《中西诗歌山水美感意识的演变》(简称《演变》)的观点,而《演变》所论,远不及阿部之精当。《演变》在谈到对这三句话的理解时说,第一阶段“可比作用稚心,素朴之心未进入认识论的哲学思维之前的无智的心去感应山水,稚心素心不涉语。”第二阶段,“由无智的素心进入认识的哲学思维去感应山水,这个活动就逐渐离开新鲜直抒的山水,而移入概念世界,去寻求意义和联系。”第三个阶段“是对自然现象‘即物即真’的感悟,对山水自然自主的原始存在作无条件的认可。这个信念同时要我们摒弃语言和心智活动而归回本样的物象。”(注:叶维廉《中西诗歌山水美感意识的演变》,见氏著《寻求跨中西文化的共同规律》第92~93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
《演变》立足于道家语言观背景来借用此语,其所论若以禅的观点来看,则殊有偏颇之处。首先,在第一阶段中,惟信“未参禅时”之心,固应当包含叶氏所说的“稚心、素朴之心”,犹《庄子•应帝王》的混沌,同时也应当包括阿部所说的受熏染的无明心。稚心所见山水,是素稚之山水;以无明心认识山水,立足于“自我”的中心,所见山水是“自我”所见的山水,而不复是“新鲜直抒”的山水。因此,叶氏与阿部的看法各得一隅。以稚心素朴之心见山是山是第一阶段第一层面,以无明熏染之心见山是山是第一阶段第二层面。其次,在第二阶段中,惟信的本意是指参禅者否定了第一阶段的主客二元对立,进入禅悟初阶,我空法亦空,一切皆空,并非“移入概念世界,去寻求意义和联系”。在此阶段的禅悟官能体验,正如南怀谨先生所言:“第二阶段所说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那倒是百分之百,的的确确是真实用过禅定工夫的境界。如果是一个真正用过禅宗工夫,……目前亲眼所看到山河大地等等的物质世界,自然而然的都像在开眼作白日梦一样,犹一片浮光掠影,觉得这个物理世界的一切,都是梦幻般存在,并不真实,看人也好像是一个机械的作用一样。……这是因为身心在静定的工夫中久了,心力与生理的本能,消耗减少了,精力充沛了,致使头脑神经系统起了类似充电的变化,于是看去面前的万物景象,犹如恍恍惚惚,并无实质的感觉。”(注:南怀谨《禅宗与道家》第74页,复旦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复次,在第三阶段中,观照主体也并非简单地“对山水自然自主的原始存在作无条件的认可”,因为这种观点在肯定“山水自然自主的原始存在”的同时,预设了山水与我相分立的二元对待立场,而正是此种立场的设立,使得“无条件的认可”成为不可能。
谈诗论艺者对站在纯粹禅悟意义上的阿部的体证,注意得较少;对《演变》立足于道家语言观背景所作的阐释,则附和者殊多,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皮朝纲先生在其大著《禅宗的美学》(简称《禅美》)中援引叶氏观点并搀入己见,以致于形成不少新的误解(注:皮朝纲、董运庭《禅宗的美学》第171~174页,台湾丽文文化1995年版。)首先,《禅美》指出,在第一阶段,“当我们见过山水以后,那山水的形相便真实地映在我们的脑海里,山则青黛,有高有低;水则湛蓝,有清有浊,人们正是根据这种认识,生活在一个充满二元相对的现象世界之中。……人一生下来就被抛进这个层次,其智慧远处于比较封闭的原生状态。”这种说法的错误是,“人一生下来就被抛进这个层次”,“生活在充满二元相对的现象世界之中”的“原生状态”,不但与禅宗所说的“混沌未分”的涵义截然相反,也与叶氏“稚心、朴素之心”之说大相径庭。其次,《禅美》指出,在第二阶段,人们“通过自己的好奇与探究,并接受一定的教育,智慧从静中起动,多方摄纳有关知识,融汇到自己的思维之中。此时,人们发现山不过是地平线上突出的土堆岗丘的名字而已,而且这些土堆岗丘,亦随时可因地壳运动而改变其形貌。”如此论析“见山不是山”,是逻辑推理,而非禅的体证。正如有的论者所指出,“在自然科学还未真正成为科学的一千多年以前的唐代,惟信决不会从地壳运动去推证山水的成因和它们的变化,决不会认为地壳隆起使水变成山而说山不是山,也决不会认为地壳下陷使山变成水而说水不是水。惟信是用山水譬喻:对客观世界必须彻底否定,突出心识的地位和作用,一切物质现象都是心识的变化显现,自心、自性才是宇宙的实体,万有的本源,也是众生成佛的根据。山、水、我都是‘无’,都是‘空’。”(注:演仁《佛眼看人》第162~163页,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惟信所说的“有个入处”,本意是指参禅有个悟入之处。(注:按“入处”,禅宗指参禅悟道有所领悟。《五灯会元》卷2:“某甲……实未省自己面目。今蒙指授入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同上卷17:“古圣到这里,垂一言半句,要你诸人有个入处。”入,指悟人、证人、契入。《古尊宿语录》卷29:“问他皆有悟入处。”同上卷32:“某甲并无个契入处。”又:“一切处是你证入处。”同书卷33:“若实无个证入处,都来只是生死流注。”青原在这里借指初悟。)禅的“入处”,不是推理、认知式的“加法”,而是“减法”,它要将全部“有关知识”、“教育”剔除出去。《禅美》的论述,与惟信本意南辕北辙。其三,《禅美》指出,在第三阶段,“是‘自然的人化’和‘人的本质对象化’的统一,即实现‘属人的自然或艺术理论所说的‘第二自然’。”这又悖离了原意。按照这种观点,在第三阶段仅仅是回到了“自然的人化”的山水,这就不是禅悟的飞跃,而是向知性逻辑的退化。“自然的人化”、“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说法都突出了主观的“人”,这种情境中的山水仍然是作为主体的“我”所感觉到的物体,与山水以其本然呈现不可同日而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