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指人心”四字,大概是九世纪初的禅宗,为了使原来佛教的“见性成佛”观点更加具体化而加上去的。同样,与这两句相连的“教外别传,不立文字”二句,也是后来加上去的。“不立文字”四字,隋代的吉藏已使用;“教外别传”四字似乎是唐末五代时加上去的。更严格地说,在“教外别传”通用之前,与“不立文字”并用的是“以心传心”,“以心传心”的内容要比“教外别传”早得多。关于“以心传心”的文献和史实问题,详见我的《初期禅宗史书研究》。
? 马祖门下的主张
“直指人心”四字是马祖门下兴盛时,作为这一派的主张而提出来的。但是,要说“心”究竟是什么?并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首先,当把“直指人心”看作是更具体地表示“见性成佛”的意味或方法时,涉及到“心”和“性”的关系。《涅槃经集解》说,性即是佛。其背后的原因是,“佛性”是常,“心”是无常,没有无常之心,方见常之佛性。在这里,心和性被清楚地区别开来。
按传统的正统佛教解释,即使说“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也不是现实的一切众生直接是佛,一切众生本质上具有佛性。但众生的妄心不是佛,只有当见到心中的本质(佛性)时,才开始成佛。例如宗密在《禅源诸诠集都序》里说明“显示真心即性教”的华严意时说:
直指自心即是真性,不约事相而示,亦不约心相而示,故云即性。不是方便隐密之意,故云显示也。
? 平常心是道
然而到马祖以后,对“悉有佛性”提出了新的看法。马祖说:“平常心是道”、“即心是佛”、“是心是佛”,这大概是由于不满意于正统佛教的佛性论而提出来的。至少在马祖看,直指人心可以见性成佛,如离开了直指人心,就不能看成真正的佛性论。当然,在现存的马祖语录里看不到这样的说明,但在马祖弟子们的语录里包含有这样的意思。
宗密在《中华传心地禅门师资承袭图》中说明洪州宗的主张时说:
洪州意者,起心动念,弹指动目,所作所为,皆是佛性全体作用,更无别用。全体贪嗔痴,造善造恶,受乐受苦,此皆是佛性。
宗密的这一说明是否真正表达了洪州的本意,还是个问题;但马祖的主张在于直指人心,把现实的具体的心全部都作为佛性,这大概是勿容置疑的。
此外,临济引用西天摩拏罗尊者有名的偈说:“心随万境转,转处实能幽,随流认得性,无喜亦无忧”。这也是对直指人心的表白。实际上,在《临济录》里几乎看不到“佛性”、“成佛”之语,偶被引用时,也完全和“不昧道眼”的情况一样,不过是为了强调不昧本来的佛性而已。
? 黄檗的情况
为了有助于考察上面的问题,这里再从黄檗的《传心法要》中摘引一段关于“即心是佛”的问答:
问:从上皆云即心是佛,未审那个心是佛?师云:你有几个心?云:为复即几心是佛,即圣心是佛?师云:何处有凡圣心耶?云:即今三乘中说有凡圣,和尚何得言无?师云:三乘中分明向你道,凡圣心是妄,你今不解,反执为有,将空作实,岂不是妄?妄故迷心,汝但除却凡情圣境,心外更别无佛。祖师西来,直指一切人全体是佛。汝今不识。执凡执圣,向外驰骋,还自迷心,所以向汝道即心是佛,一念情生,即堕异趣,无始以来,不异今日,无有异法,故名成等正觉。
黄檗所说的“即心是佛”,是说一切人全体原本直接是佛,若于其间起一念分别,即堕地狱。所谓一念分别,是分别凡夫与圣者,区分佛与非佛。那么,性是常、心是无常的分别,在这里也在排斥之列。黄檗在其它地方说,区分凡圣是三乘之说,不是佛乘,祖师不传。这是马祖以后禅的独自特色。
黄檗所说的“心”,可以说是包含了凡圣及五十二阶位的“全体”之心,凡圣及五十二阶位只是心的衣。“全体”一词是马祖一系的人经常使用的。“当体”、“全体”不是中国语中原有的,是特殊的俗语。所谓“即心是佛”,不是舍凡存圣、灭贪嗔存佛性之心,而是说舍凡圣之情,一切凡圣的全体都是佛。
? 即心是佛
在黄檗、马祖之前,“即心是佛”已是南宗禅经常讨论的一个课题,但在内容上与马祖以后的内容完全不同。如神会的《南阳和尚顿教解脱禅门直了性坛语》说:
知识,自身中有佛性,未能了了见。何以故?喻如此处各各思量家中宅住、衣物、卧具及一切等物,具知有,更不生疑。此名为知,不名为见。若行到宅中,具知上说之物,即名为见,不名无知。今所觉者,具依他说。知身中有佛性,未能了了见。但不作意,心无有起,是真无念。毕竟不离知。知不离见。一切众生,本来无相。今言相者,并是妄心。心若无相,即是佛心。若作心不起是识定。亦名法见,心自性定。马鸣云:若有众生观无念者,则为佛智。故今所说般若波罗密,从生灭门,顿入真如门,更无前照后照、远看近看。都无此心。乃至七地以前菩萨,都总蓦过,唯指佛心,即心是佛。(胡适校《敦煌写本神会和尚遗集》第24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