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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与诗三题 [张晶](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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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宋代诗人中,“返照”成为更为普遍的审美视角。这在一些濡染禅学较深的诗人中就更为明显。苏轼在贬谪黄州后,更多地是以禅宗的思想方法来消解其人生苦难,借返照的视角来对自我进行谛视,形成了独特的审美韵味。他在黄州有《东坡》一诗:“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诗人于此领略的人生状味,别是一番天地。他踽踽独行,吟味、欣赏着自己的曳杖之声。诗人是将自我作为观照对象的,从而使其在黄州的艰难生活在诗人那种“寓身物中,超然物外”的心理中,有了悠然的审美情韵。在黄州,他还写过:“回头自笑风波地,闭眼聊观梦幻身。”(《次韵王迁老退居见寄》)在儋耳,他写道:“谁道茅檐劣容膝,海天风雨看纷披。”(《东亭》)在《饮酒》中,他借题发挥:“我观人间世,无如醉中真。虚空为销殒,况乃自忧身。”在诗人的冷眼谛视和自我返照中,尘世的一切奔波争斗,都如蝼蚁之扰扰,如梦幻之虚空。再看《百步洪》一诗:

  长洪斗落生跳波,轻舟南下如投梭。水师绝叫凫雁起,乱石一线争蹉磨。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断弦离柱箭离手,飞电过隙珠翻荷。四山眩转风掠耳,但见流沫生千涡。险中得乐虽一快,何异水伯夸秋河。我生乘化日夜逝,坐觉一念逾新罗。纷纷争夺醉梦里,岂信荆棘埋铜驼。觉来俯仰失千劫。回视此水殊委蛇!君看岸边苍石上,古来篙眼如蜂窠。但应此心无所住,造物虽驶如吾何!回船上马各归去,多言哓哓师所呵!

  此诗的主旨是借流水之速来呈示世界之无常。“坐觉一念逾新罗”,谓一念之间已过新罗国。“纷纷争夺醉梦里”这四句,正是从超然谛视的角度来返观世界的迁化。俯仰之间已过千劫,那么,人生更不过是须臾一瞬了。“此心无住”,更是禅的基本观念。对于万物无所住于心,无所拘执,当然也就没有人生的焦虑了。诗人借《百步洪》的飞流直下,来写禅观宇宙的感受,仍然是“心游物外”所得的观照。

  在宋代著名诗人黄庭坚的诗中,也经常可以读到这种以返照谛视的角度来摄写的意象。黄庭坚思想深受禅学影响,他本身就被纳入禅宗黄龙派的谱系,其诗多有“阅世的”态度,如:“主人心安乐,花竹有和气。时从物外赏,自益酒中味。”(《次韵答斌老病起独游东园二首》)这是以一种“物外之赏”的态度,平心静气地观照事物,实际上也就是观照自己的内心。山谷(黄庭坚号“山谷道人”)多以“禅心”观照事物, 写出一种“幽赏”的情境。如《又答斌老病愈遣闷二首》其一云:“百阿从中来,悟罢本非病。西风将小雨,凉入居士径。苦竹绕莲塘,自悦鱼鸟性。红装倚翠盖,不点禅心静。”对于莲塘的“幽赏”,深得物外这趣。诗人的心境是超脱而渊静的,一切都是淡淡的,飘溢着一种禅意。

  在诗人的返观谛视下,无限时空的迁流都被摄化到诗人笔下,而主体非但没有被泯灭,反而得到了突出。宇宙、时空是变动不居的,主体却得以强化,似乎可以与无穷变化的宇宙相融汇,充满了一种力度感。如山谷诗:“松柏生涧壑,坐阅草木秋。金石在波中,仰看万物流。肮脏自肮脏,伊优自伊优。但观百世后,传者非王侯。”(《杨明叔从子学问甚有成,当路无知音》)“黄叶山川知晚秋,小虫催女献功裘。老松阅世卧云壑,挽著苍江地无万牛。”(《秋思寄子由》)在这些诗中,诗人对宇宙、世界持“阅世”的态度。

  不仅苏、黄诗有这种冷静谛视的特点,宋代其他诗人也多对宇宙人生取一种超然的、带有距离感的观照态度,这便形成了宋诗的某种超越精神。这种超越精神,是与禅风有密切关系的,更多地出现于浸淫于禅悦的诗人的创作之中。如沈辽是北宋一位有名的诗人,中年以后,“一洗年少之习,从事禅悦”。(《宋诗选·云巢诗钞》)他有诗云:“已恨初年不学仙,老来何处更参禅?西风摇落岁事晚,卧对高岩看落泉。”(《游瑞泉》)这也是对世事的冷眼谛视。江西诗派的重要作家韩驹,颇有禅学修养,与禅僧过从甚密,唱和之作不少。韩驹诗中有些以禅论诗之作,也是广为人知的。如《赠赵伯鱼》诗云:“学诗当如学参禅,未悟且遍参诸方。一朝悟罢正法眼,信手拈出皆成章。”韩驹有些诗作是取超然谛视的角度来写人世的纷扰,其间是借助了禅观的。如《次韵参寥》其二:“且向家山一笑欢,从来烈士直如弦。君今振锡归千顷,我亦收身向两川。短世惊人如掣电,浮云过眼亦飞烟!何当与子超尘域,下视纷纷蚁磨旋。”这正是禅宗的“返照”。

  禅宗的“返照”,对于士大夫的心态产生了较为深远的影响,渗透于诗歌创作中,造成了静谧而超然的境界,使作品有了更多的审美韵味。  

  三、自然:禅与诗的栖息

  禅宗爱自然,禅便栖息在大自然之中。在禅的公案中,处处都有自然的意象,作为禅机的启悟。“如何是和尚家风?”“满目青山起白云。”“如何是灵泉境?”“枯椿花烂漫。”“如何是清静法身?”“红日照青山。”自然,在禅宗的眼中,是何等的亲切!李泽厚先生于此有较精到的论述,他说:“禅宗喜欢讲大自然,喜欢与大自然打交道。它追求的那种淡远心境和瞬刻永恒,经常假借大自然来使人感受或领悟。其实,如果剔去那种附加的宗教的内容,这种感受或领悟接近一种审美愉快。审美愉快有许多层次和种类。其中有‘悦志悦神’一大类。禅宗宣扬的神秘感受,脱掉那些包裹着的神学衣束,也就接近于悦神类的审美经验了。不仅主客观混然一致,超功利,无思虑;而且似乎有某种对整个世界与自己合为一体的感受。特别是在欣赏大自然风景时,不仅感到大自然与自己合为一体,而且还似乎感到整个宇宙的某种合目的性的存在。这是一种非常复杂的高级审美感受。”【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人民出版社,1986年,210页。】李泽厚先生把禅与大自然的关系给予明确的揭示,并且将禅在大自然中所领悟的宗教感受与审美愉悦沟通起来,但缺少一些具体的分析与说明,况且还有些泛美学化了。其实,禅之喜爱大自然,是可以得到较为切实的解释的。

  禅并不在外在于众生,而且就在众生的“自然”之中。佛性是遍在于一切“有情”的,这在南朝高僧竺道生高倡的“一阐提人悉有佛性”的命题中已经有了理论根基。禅宗进而揭橥出“无情有性”的响亮口号,进而使大自然一切都闪烁出禅的光彩。“无情有性”就是说不但“有情众生”悉有佛性,而且一切山河大地、草木土石等无情物也都有佛性,“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