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民族本位与文化多元性
在“问题的提出”一章中,作者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中国佛教思想家思考问题的前提和立场,回答自是基于中国思想的语境,但佛教毕竟是外来文化,别于本土之儒道,从这个意义上讲“立场”仅仅限于思想语境尚不能充分说明问题,我们还要引进“民族”的概念。
史学大师陈寅恪先生在评冯友兰先生《中国哲学史》的审查报告中说“其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而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也”。④陈先生在此提出了一个民族本位问题,以为纯粹外来文化的复制品必行之不远,一定要被纳入到民族文化传统中才有生命力,他还举了唯识宗这样一个反例。应该说陈先生之论是很有见识的。笔者在此想要说明的是如何界定民族本位。一个民族的民族本位是该民族价值论意义上的归属,它的外在表征便是对文化传统的认同。在某种程度上讲,一个民族总是与某一文化传统具有一种对应关系,甚至判定民族(种族)的标准时,文化因素要远大于血缘因素。陈寅恪先生在论述中古胡汉交涉时说:
“夫源师乃鲜卑秃发氏之后裔,明是胡人无疑,而高那肱竟目之为汉儿,此为北朝汉人、胡人之分别,不论其血统,只视其所受教化为汉抑为胡而定之确证,诚可谓‘有教无类”⑤,既然如此,则陈先生之民族本位实乃文化传统之本位,坚持民族之本位即坚持文化传统之本位,换言之,文化传统之兴废与民族存在状态息息相关,从这我们可以见陈先生深厚的历史文化意识。但从另一个意义上讲,将民族之本位还原为文化传统之本位又是自相矛盾的。如拓跋鲜卑入主中原后采取极端的汉化措施,走上富强振兴之路,但这种汉化明显是对自身文化传统的背叛,汉化的最终结果是鲜卑族融入到汉族中去而消解了自我。文化层次低于汉族的周边少数民族的选择只能是非亡即走。
而对于佛教来说,它本身与“民族”概念是无必然联系的。和中国本土文化相比,虽属不同类型之文化体系,但单就思维的深刻和缜密性而言,其无疑要胜于儒道。面对文化层次甚高的佛教,中国文化积极吸纳,并无亡族之虞,其根本原因在于佛教未与“民族”、“地域”等概念结合,它不是专属于某一民族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佛教并无民族本位和文化立场。佛教本来是无“民族本位”的,(当然有学者认为佛教之创立与印度战国时代部落国家间的生存竞争有关,从这个意义上讲是有“民族本位”,但将之放于中国思想之语境下是无意义的)。但作为一名中国佛教思想家,他的思想有无立场呢?前面有言,中国佛教思想和儒、道二家一样是中国思想的一个组成部分,既具一共同之语境,则佛教思想家应有一文化本位;但问题是,佛教本身又是出世法,探求生命之解脱和人生的终极意义,其所严斥的正是有所执,而有一文化本位不正是一种“执”吗?这样看来,佛教并非无本位,而是以个体生命解脱为本位,以上思路便将我们引入民族本位和个体本位的辨析中,这一辨析实可转化为文化与宗教之辨析。对于魏晋南朝士人而言,谈佛论玄并不妨碍他们对礼教的恪守,他们恰恰是文化传统的保存者,即便是高僧大德,钻研佛教更注意义理的探讨,所以钱穆先生说,“两晋、南北朝时代的高僧、若论其内心精神,我们不妨经叫他们是一种‘变相的新儒家’。他们研寻佛法,无非是想把他代替儒家,做人生最高真理之指导。他们还是宗教的意味浅,而教育的意味深。⑥此论是基于中国佛教思想的中国思想史背景而发,自是正确。问题是,南北朝统一后,佛教进入鼎盛期,但繁荣的表面下却孕育着危机,佛教的“合法性”再次受到挑战,韩愈便是积极的反佛论者。值得注意的是,韩愈主要以文闻名,在思想史上并无太重要之地位,但陈寅恪先生却予韩愈很高评价,在《论韩愈》一文中说“《原道》此节为吾国文化史中最有关系之文字……退之首先发见《小戴记》中《大学》一篇,阐明其说,抽象之心性与具体之政治社会组织可以融合无碍……天竺为体,华夏为用,退之于此以奠定后来宋代新儒家之基础”⑦。若依此言,则韩愈暗中深受佛教思想影响,但其终于喊出“人其人,庐其庐”则在于不满佛教之空谈心性而于公私制度之创建运作无补,反有害于国计民生。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佛教思想又缺乏民族本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