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即心即佛”到“非心非佛”:南禅美学思想嬗变轨迹
时间:2008-09-14 14:22来源:西北师大学报,1997年第3期作者:皮朝纲 点击:
【内容摘要】禅学是一种生命哲学和生命美学,它把心性作为理论基石。心的内涵涉及到审美本体论。在早期禅宗向中国式禅宗的过渡期中,北方禅宗以心为根本的思想,已使禅法由外在的形式向内在的感悟倾斜,从而将禅修行变成了纯粹的心灵体验,这是过渡的第一阶段。而以慧能为代表的南方禅宗提出的“即心即佛”的命题,则是过渡的第二阶段。他们把心性自觉、心灵体验提升为自心自悟式的刹那间的自我肯定,但他们却未摆脱人性与佛性、污染心与清净心的二元分别。而南禅发展到马祖道一的阶段,他在继承“即心即佛”和般若实践的基础上,根据般若空观的原理,认为“即心”即被心缚,“即佛”即被佛缚,把“心”、“佛”都视为空的。为了防止学人对“即心即佛”的执著,他最后提出了“非心非佛”的命题,让心灵回到那“空诸所有”的恬明之境——诗意栖居之所,放射出人性美之光。因此,可以说从慧能的“即心即佛”到马祖道一的“即心即佛”,再到“非心非佛”的转换,展示出南宗禅学及其美学思想嬗变的轨迹。
【关键词】 即心即佛 非心非佛 慧能 马祖道一 中国南禅美学思想 嬗变轨迹
自马祖道一开创洪州宗后,中国禅宗便进入了由早期禅宗过渡到中国式禅宗的新时期,南宗禅学也由前期(慧能—神会时代)转入了后期,马祖禅成了中唐之后的南宗禅学的正脉。正如胡适所指出的:“至唐之慧能、道一,才可说是中国禅。中国禅之中,道家自然主义成分最多,道一是最好代表。”“神会一派不久便衰败。道一门下不久成为正统。‘中国禅’至此始完全成立。”〔1 〕马祖道一对南禅门人所普遍认同而且经常使用的著名命题——“即心即佛”作出了新的诠释,并且在他晚年提出了与他早年所主张的“即心即佛”命题相悖的命题——“非心非佛”。可以说,从慧能、神会一系的“即心即佛”到马祖道—的“即心即佛”,再到“非心非佛”的转换,展示出南宗禅学及其美学思想嬗变的轨迹。
一
“即心即佛”是洪州宗美学思想的重要命题。
慧能的再传弟子马祖道一(公元709—788年)〔2 〕所开创的洪州宗,在唐贞元、元和年间(公元785—820年)逐渐取代神会门下而成为南宗禅的正脉。道一门下极盛,弟子众多,在禅宗史上可谓空前绝后。《祖堂集》卷十四《江西马祖》称:“大师下亲承弟子八十八人,出现于世及隐遁者莫知其数”〔3〕; 《五灯会元》卷三《江西马祖道一禅师》和《古尊宿语录》卷一《马祖道一大寂禅师》均称:“师入室弟子一百三十九人,各为一方宗主,转化无穷。”〔4 〕唐人陈诩《唐洪州百丈山故怀海禅师塔铭》谓:“大寂之徒,多诸龙象,或名闻万乘,入依京辇,或化洽一方,各安郡国。”〔5 〕《传法正宗记》卷七谓道一是“以其法归天下之学佛者,然当时之王侯大人慕其道者,北面而趋于下风,不可胜数”〔6〕。
但必须指出,马祖禅之所以在中唐之后成为南宗禅的正脉,主要是其对慧能的禅学及其美学思想作了重大发展。
禅宗美学是生命美学,突出地体现在“禅”的内涵上。在禅宗那里,“禅”的内涵已经不是传统禅学所说的只是“静心思虑”之意,而是指众生之本性(人人本来具有的自性),是众生成佛的因性。禅宗又把它称之为本地风光、自己本分、本来面目。宗密《禅源诸诠集都序》分析“禅”之“源”乃“是一切众生本觉真性,亦名佛性,亦名心地”,“此性是禅之本源”〔7〕。 作为达摩学说的《少室六门集》中的第六门《血脉论》称:“性即是心,心即是佛,佛即是道,道即是禅,禅之一字,非凡圣所测。”〔8 〕禅宗所追求的就是那个“父母未生时”的本来面目。“本来面目乃是一个人最深的内在或自我或本来生命”,而“禅是生命的本身”〔9〕。禅宗美学始终关注现实的人的生命活动, 探索现实的人的生命存在方式及其价值。它认为审美活动乃是一种圆满具足、自在任运、绝妄显真的生命活动,一种现实的人的最高生命存在方式。在慧能的禅学及美学思想那里,注重的是现实的、具体的人们当下的鲜活之人心,这在实际上把活泼泼的人之为人的本性(生命)放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他的“三无”说(“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10〕)实际上是对审美活动的圆满性、自由性和纯真性的一种概括,它把人的内在生命提到了本体的高度,要人们于“无念、无相、无住”的当下之心中去“自识本心,自见本性”〔11〕,去寻找自我,揭示人的生命存在及其价值〔12〕。而马祖道一对慧能禅学及其美学思想的重大发展,就是把现实的活生生的“人”突出到十分显著的地位。在洪州宗那里,已把慧能注重“心”发展到注重“人”,指出“人”就是“佛”;“全心即佛,全佛即人,人佛无异,始为道矣。”〔13〕十分强调从当下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中去证悟自己本来就是佛,佛就是人的自然任运的自身之全体。所以宗密在《中华传心地禅门师资承袭图》中评洪州宗的禅法特点是:“洪州意者,起心动念,弹指动目,所作所为,皆是佛性全体作用,更无别用。全体贪嗔痴,造善造恶,受苦受乐,此皆是佛性。”〔14〕这不仅指出了洪洲宗把现实的具体的当下之人心作为佛,而且把现实的具体的当下之人的全体作为佛。在慧能那里,禅被视为人人所具有的本性(又主要是指人们当下的一念之心),是人性的灵光,是人性之美的集中体现。在马祖道一这里,随处都采取现实的具体的人的立场,禅就是现实的具体的当下之人的“全体作用”,也就是人的活泼泼的生命之灵光,这样,现实的具体的人及其鲜活的内在生命这个“无价大宝”〔15〕就成了美的最集中的体现。马祖道一对慧能禅学及其美学思想的重大发展,集中地体现在他所主张的“即心即佛”的命题之中。
“即心即佛”是马祖禅的重要命题。印顺在《中国禅宗史——从印度禅到中华禅》第九章第二节《洪州宗与石头宗》中指出,“即心即佛”是洪州宗的“原则”。据《祖堂集》卷十四《江西马祖》记载,马祖道一经常教诲弟子的就是“各信自心是佛”:“(道一)每谓众曰:汝今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心外无别佛,佛外无别心。”因而,“自心是佛”就成为马祖禅的基础和出发点。道一门人参谒他时,每每参问的也是“即心即佛”问题。汾阳无业(公元760—821年)〔16〕前往参拜,见面就问:“三乘至教,粗亦研穷,常闻禅即心是佛,实未能了,伏愿指示。”道一答曰:“即汝所不了心即是,更无别物。不了时即是迷,了时即是悟;迷即是众生,悟即是佛道。”无业于“言下豁然大悟,涕涙悲泣”曰:“本将谓佛道长远,勤苦旷劫方得始成,今日始知,法身实相本自具足,一切万法从心化生,但有名字无有实者。”〔17〕汾阳无业这段深有感触的开悟之语,通俗明白地说明了“即心是佛”的基本含义。“即心是佛”是建立在坚信现实的具体的人的“自心是佛”和现实的具体的人是“无价大宝”,而且坚信“佛不远人,即心而证”〔18〕的基础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