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即心即佛”到“非心非佛”:南禅美学思想嬗变轨迹(3)
时间:2008-09-14 14:22来源:西北师大学报,1997年第3期作者:皮朝纲 点击:
在南宗禅前期,慧能—神会由于存在着对心性本源作净染二分的影响,在主要注重世俗人心与并未忘怀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之间犹豫徘徊,般若以空为根本与楞伽以心为根本的思路还没有完全贯通,因而在他们所追求的终极境界中,就出现了自然境界与清净境界的交错与重叠。在慧能、神会那里,已明确说过人的心灵本来就是清净无垢的(“世人性本自净”、“自性常清净”〔34〕,“众生本来自性清净”〔35〕),人的自性本来就与佛性无二(“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36〕,“众生心即是佛,佛心即是众生心”〔37〕),因而与人们领悟和把握到自心是佛而回归自己的本性时,就能得到解脱、超越和升华,进入佛陀境界,这是一种澄沏恬明的审美境界。并且慧能特别注重现实的具体的人的当下之心,注重活泼泼的人心的自在任运,主张不取不舍,把般若空观引入修行实践,以求达于一种“无差别境界”,而这种无差别境界则已进入了心物皆空的边缘。然而他们在思想深处还存在有“净”与“染”、“真心”与“妄心”的二元分别,既然如此,那么“即心即佛”的即“心”就只能即“清净心”、“真如心”而不是“污染心”、“妄心”,就存在通过修行而向往和追求一种清净境界,虽然他们是通过“三无”(“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38〕)的修行法门,以求达到顿悟,然而“三无”正是要寻找一个无思无虑、无善无恶的清净无垢境界,仍然为楞伽的以心为根本留下了一席之地,使人们为寻求和把握这一终极境界(清净纯明的心灵)去上下求索。
四
“即心即佛”说关于审美体验的探究。
禅体验是禅宗区别于其他佛教宗派的独具的特质。禅体验又称般若观照,般若就是智慧性(众生之本性)。参禅者如要自在解脱,就必须“起般若观照”,“以智慧观照,内外明彻,识自本心,若识本心,即是解脱”〔39〕。禅体验在本质上是一种生命体验,一种审美体验,因为审美体验是对于人的自身价值以及生命意义的一种体验活动,是生命意义的瞬间感悟。因而禅体验是“以悟为则”〔40〕的,要在“悟”中“识心见性”〔41〕,领悟和把握自己的本来面目,呈显生命之美。“悟”的内涵则涉及禅宗的审美体验论。在禅宗那里,般若体验(审美体验)乃是超越主客二分的一种洞察,是基于本觉自性的一种直观,是将能所消融于自心的一种体味。“悟”又涉及禅宗的审美认识论,其“认识”并非通常所说的主观对客观的认识,而是超越主客二分的一种洞察、直观与体悟。这样,禅宗的审美认识论与审美体验论是同一的。在洪州宗那里,“即心即佛”之“即”,具有“不假修证,当下即得”之义,即一刹那间“自识本心”从而获得解脱的个体体验。马祖道一曾明确指出对“道”(禅)的领悟和把握是不需要“修证”的。他说:“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何为污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趣向,皆是污染”〔42〕,因为佛是“自家本心”,“自家本性”,因而“本有今有,不假修道坐禅”〔43〕,而应该让“平常心”(现实的具体的人的当下之心)“自然逍遥”,无取无舍、无所执著的自在任运,就能“会其道”、“体会大道”,或者说,只要领悟到自心本来清净如同佛性,不必渐修苦行,只需返观内心,就可明珠在握,深契本来面目,呈显人性美之光。《祖堂集》卷三《司空山本净和尚》记载:中使杨光庭向马祖道一参问佛法,马祖曰:“若求作佛,即心是佛;若欲问道,无心是道。”又曰:“若欲求佛,即心是佛,佛自心得,若悟无心,佛亦无佛;若欲会道,无心是道。”中使深受教诲说:“京诚大德皆令布施、持戒、忍辱、苦行等求佛,今和尚曰:无漏智性,本自具足,本来清净,不假修行,故知前虚用功耳。”这种“不假修行”而“佛自心得”,当下即得而“无心是道”的禅风,就与传统佛教在追寻清净心灵境界时需要经历一个长期修行的过程的主张迥然有别,其本来面目的呈显、般若体验(审美体悟)的获得是在一刹那间的意识转换中闪现的。
必须指出,“即心即佛”说在慧能一神会的禅学思想中,也是主张“不假修证、当下即得”的。慧能说:“欲起心有修,即是妄心,不可得解脱”〔44〕。他竭力倡导“自心顿现真如本性”〔45〕,强调佛与众生的区别只在一念之间的意识转换,所谓“迷来经累劫,悟则刹那间”〔46〕,强调心灵的体悟,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神会也反对修证,他说:“众生本自心净,若更欲起心有修,即是妄心,不可得解脱。”〔47〕他一再批评北宗禅的一心二门的渐修是“障道因缘”,而且明确提倡顿悟,他说:“声闻修空住空被空缚;若修定住定即被定缚;若修静住静,被静缚;若修寂住寂,被寂缚。”〔48〕他在《大乘开心显性顿悟求真宗论》中,明确指出“分别是妄心,不分别是自心”,因而从分别(“妄心”)到不分别(“自心”)只需一念之转,在一刹那间即可以达于涅槃境界,因此,“其渐也,积僧祗之劫犹处轮回。其顿也,如屈身之臂顷登妙觉”。他批评北宗禅的“观心”修行“是障菩提”〔49〕,认为正确的禅法是“单刀直入,直了见性,不言阶渐”〔50〕;他以一念顿悟来反对北宗的“以方便显”,他指出觉与不觉只在一念,“若一念相应”,便可成佛,“只显顿门,唯在一念相应,实更不由阶渐”〔51〕。总之,他与他的老师慧能一样,是把顿悟视为获得般若体验的重要途径与方式的。但由于慧能、神会思想深处仍存在着“净”与“染”、“真心”与“妄心”的二元分别,那么,“即心即佛”之“即”心就只能是“即”清净心、真心,而且,必须通过修行去除却污染心、妄心,以获得对自性清净心的领悟,从渐修中获得般若体验。这样,就与他们所主张的不假修证、在“一念相应”的“顿悟”中获解脱的主张相矛盾。比如神会说:“无明依佛性,佛性依无明,两相依,有则一时有,觉了者即佛性,不觉了即无明。”〔52〕他仍然对人心作“无明”与“佛性”的二元分别。据《荷泽神会禅师语录》记载,他在回答蒋义山法师关于既然众生皆有佛性,为何有人能见而有人不能见的问题时说:“众生虽有真如之性,亦如大摩尼之宝,虽含光性,若无人磨治,终不明净,差别之相亦复如是,一切众生,不遇善菩萨善知识教令发心,终不能见差别之相,亦复如是。”这与北宗神秀主张“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何其相似乃尔。
五
我们从前面对马祖道一及其门下“即心即佛”说的美学意蕴的考察和分析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洪州宗对慧能所创立的南宗禅有重大的发展,对南宗禅门人所普遍认同而且经常使用的著名命题——“即心即佛”作出了新的诠释。同时,我们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在慧能—神会的禅学及其美学思想中,由于存在着对心性本源作净染的二元分别的影响,在主要注重现实世俗人心与并未忘怀自性清净心之间犹豫徘徊,因而在终极境界、佛性理论、修行方式以及审美境界观、审美本体观和审美体验观中存在着不可避免的矛盾,这从一个方面表现出以慧能、神会为代表的前期南宗禅在从早期禅宗向中国式禅宗过渡中的种种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