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说如何成其为不可说呢?不可说的境界如何到来呢?借助于指明。禅宗说“直指人心”,本心自性中即蕴寂照明觉之境,努力去直接指明这一妙境是禅宗的旨趣所在。可指明的方式却包罗万象,除上述的笑、默、观外,还有棒、喝、参等等,不一而足。但其中最重要的一种,还是言说,即借助语言文字进行的指明。语言以其极强的稳定性、持久性和极丰富的内涵,保存延续着古今一脉纯粹而精微的思与说。没有语言就没有文化,也没有思想的土壤。因而,不可说境界中的精思妙悟都籍着说和言说得以指明,得以实现和延续。正是由于说和言说,才使不可说的境界成为历代贤哲殚思竭虑所企及的妙境。不可说与说和言说的关系如此贴近,令我们想到《庄子·齐物论》中的一句话: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
浑然与天地万物为一的境界就是寂照明觉不可说的境界。可既已指明这一不可说的境界,便是说了。这可说与不可说、有言与无言的紧密相依、并行不悖,现在宋体会不是很亲切吗?
事实上,佛教经论中对“不可说”问题的探讨是极其丰富而深刻的,而其中的真义却为后世所遗忘。如龙树所造《中论》中有个重要的偈子:
空则不可说,非空不可说,共不共叵说,但以假名说。
意思是说诸法空是不可说的,诸法不空也是不可说的,诸法亦空亦不空、非空非不空均不可说。但如果随顺机缘设立假名则一切又都可说了。空、不空、亦空亦不空、非空非不空四句总摄了诸法实相,一切都无逃乎其囿。它们在一方面看来是全然不可说的,另一方面看来却又统统可说了,在其中根本分不出什么可说之际与不可说之际,它们是既可说又不可说的。这时,如果认为随机设教就是俗谛、自契自证才是真谛,那就是于无分别中妄分真俗了。于真俗二谛之间圆融无碍,才是真正的证道者。真正契入不可说之境,是不会惶恐于遣词造句、害怕落入俗谛的,反而是要以种种善巧方便广布言教,以使教法日善、佛道日彰,这样才能发扬光大佛教文化传统。
在中国佛教传统中,三论宗依《中论》等经典立宗、以二谛学说为中心宋组织一切理论,对不可说问题有更加明确深入的阐明。它认为真俗二谛不是所证的实相、所观的境界,而是能诠的言教上的差别。因而,真谛就是以可说契入不可说,俗谛就是把不可说诉诸可说,两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真俗二谛、可说不可说间了无分别,才是契合真如实相的。
另外,中国佛教的其它各派,如唯识宗和天台宗,对二谛学说都有深入细致的分析。唯识宗把真俗二谛分为世间世俗谛、道理世俗谛、证得世俗谛、胜义世俗谛和世间胜义谛、道理胜义谛、证得胜义谛、胜义胜义谛八种。天台宗把二谛分为理外二谛和理内二谛,理外二谛又有二种:一、不即二谛,又称生灭二谛;二、相即二谛,又称无生二谛。理内二谛也有二种:一、不即二谛,又称无量二谛;二、相即二谛,又称无作二谛。虽然如此,它们都认为真俗二谛究竟不可孤立分割,不可于其上起分别见,如此才能证真契实。
可见佛教是历来主张融通真俗二谛、兼重可说与不可说的,不然就不会有成千上万卷的经论,也不会有弥漫其间微妙难言的精神境界。那种认为可说是凡夫境界、不可说才是涅?大德的看法是不符合佛法的。《大般涅?经》中说:
不生生不可说,生生亦不可说,生不生亦不可说,不生不生亦不可说。生亦不可说,不生亦不可说,以有因缘故得可说。
其中“不生生”是指世俗谛上的初生出胎,“生生”是指一切凡夫,“生不生”是指世俗谛上的死亡,“不生不生”则指没有生相的大涅?。这四项实际上又囊括了一切法,从众凡夫,到大涅?,无论是世俗谛,还是真实义,统统不可说。但如果碰到适当的机缘,或要教化群蒙,或要远播佛法,则一切皆可说了。凡夫境既可说又不可说,涅?境既不可说又可说,这才是正确的看法。
三、“我在故我说”
与佛教中抬高不可说,从而分割可说与不可说两者关系的倾向相反,在哲学界则有人抬高可说、贬斥不可说,同样把两者生硬地分割开来。上文提及的冯友兰先生便是这样主张的。这样的做法,不但割裂了可说与不可说之间的紧密联系,而且使他的思想面临一个重大的问题,这就是放逐不可说,使得可说者成了无本之木,只是一些缺乏生机的概念范畴的排列组合。
早在半个世纪前,熊伟先生就注意到这个重要的问题,著书立说,详明其理。可是由于论题艰深,加上外间世界风风雨雨不断,故为人所鲜知。现据其德文本《论不可说》和中文本《说,可说,不可说,不说》,略阐其理路,以证本文论题。
熊先生的风格是融通中西思想,其德文本中多引康德、黑格尔和海德格尔等人的说法,中文本中则多引老庄孟的说法。但两部作品所关心的焦点仍是佛学,因为他认为“不可说”问题只在佛教经典中被反复细致地讨论过,到今天甚至成了佛家思想的代名词(如同冯友兰先生所认为的那样)。他对佛学的重视可在文中随处可见的梵文名相和摘自《大藏经》的引文上看得出来。因此,在讨论佛教哲学中的“不可说”问题时,重温熊先生的著作是很有必要的。
德文本《论不可说》较之中文本更成熟一些,层次也较分明。它共分两大部分,前一部分是《得自古代的信息》,主要讨论公元三世纪新柏拉图主义代表人物柏罗丁(Plotinus)关于“不可说”的思想,这一部分是从西方思想背景出发挖掘“不可说”问题的地位和作用。第二部分是《一个尝试》,集中谈他自己对“不可说”问题的看法。在这一部分的开头,熊先生就引证《大般涅?经》中关于“四不可说”的论述(见本文第二部分引文),指出“不可说”问题在佛教和整个人类思想中的重要地位,并且说他的目的就是要把不可说同可说融通起来。
大家知道,我们之所以能够说起来,在于所谓“三和”,即根、境、识三者的和合。三者缺一不可,没有了哪一个,都说不起来。熊先生也非常重视这三和,认为它是说之为说的根本条件。可他的三和是“我”、“思”与境相三者之间的和合,与传统佛教的看法略有不同。以“我”替换“根”,是由于“根”无论如何都是本无生的妄法随缘,是被执为人身的“我执”。真正的“我”不是“我执”、不是人我,而是自在的本我,它是涅?四德中的“我”。用西方哲学家的话说,这个“我”不是个在者(Seiend),而是“在”(Sein)本身。由于“我”是如此高妙的胜义我,便使依此而立的“说”也不是简单的朵颐翕辟、妄法随缘,相反,它是真如随缘,是以方便言诠宣说常乐我净的涅?胜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