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体论与汉代佛学之发展
时间:2008-01-19 13:57来源:河北大学学报,1995年第4期作者:贾占新 点击:
从本体的角度研究汉代佛学,是就佛学与汉代中土学术在思想建构方面的异同分合来着眼的。佛教自西汉末年传入中国(鱼豢《魏略•西戎传》),开启了中国文化史上的新格局,但初传时期佛学演变的详情却不易谈,一是史料缺佚,承传线索晦而不明;一是史料真伪莫辨,中西学术融合拒斥的关节难以彰显。本体论的研究,虽然不能彻底解决这两个问题,但可以据较为信实的材料,推断佛学与中土学术互为牵连的内在机缘。其理论根据在于,佛学与被视为两汉显学的儒、道学说,在性质上皆为人生哲学。这种哲学又以各自建构的本体论为第一原理,形成自然与社会人生逻辑一体化的自足体系。由本体而导入人生思辩与行为规范,这是佛学与儒道学说的共同特点。这种本体上的公理性、实用性的功能,使我们由本体可以洞悉三大理论学说的实质,并进而寻绎其分合大势。
一
汉武帝开西域,西方文化渐被中土。这些文化形式当中,以佛教及众多“外道”最引人注目。但佛教却在相当短的时间内(汉哀帝至明帝约六十年)便立足于中夏,一方面是以超自然的、外在的神灵为信仰对象的宗教文化,另一方面是以实证性、怀疑性为根柢的史官文化。这两种不同性质文化的契合,有其复杂的原因,其中有两点极可注意:一是佛教初传,口耳授受,绝少文字经典,释教深旨,不易洞达;而此教本重斋戒祭祀,教徒多明法术(参见《高僧传》卷一诸传),这一点与两汉所盛行的黄老道术极为相似。佛教讲精灵起灭,度脱而成正果;道术重长生久视,祈福而成仙,具有浓厚的神秘色彩。所以,初传佛教附庸道术,遂为中士所接受,二是两汉道术繁杂,但究以黄老道术为主。此种道术托名黄老、养生修炼,宗信黄老之微言,即《汉书•艺文志》所谓“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道术养生而究诘本体,这与佛教又复相合。佛教无论大乘、小乘、或宗有、或宗无,其要旨在万物“本空”,而悟空参道,方能自觉成佛。可以说,由参悟本体而确立生存准则,并推及养生修炼,这是汉代儒、道与佛教在理论方面的共同特点。佛教立足中土、与中国原有文化发生如此紧密的关系,本体学说实为纽带之一。
本体思想的互为契合,使黄老道术引佛教为同法,这与两汉时期宗信道术者多为帝王显宦、士子大夫有关。民间道术重在法术形式,士大夫阶层却要穷究理论渊源,所以佛教初传,佛学比附黄老本体,佛教便以道术之一种渐布于中夏。
在两汉时代,无论是作为“君人南面之术”的黄老之学,还是作为养生大法的黄老之术,皆祖述“大道清虚,自然无为”的思想;而后汉边韶作“老子铭”,以“显虚无之清家,云先天地而生,乃守真养寿,获五福之所致”(《全后汉文》卷六十二)来记颂桓帝祭祀老子之意,由形上之本体而推及现实人生,尤为显豁。这种思维方式与人生哲学,正与佛教义理不谋而合。晋代郗超《奉法要》引《四十二章经》〔1〕云:“出息不报,便就后世,是为无常。”(《全晋文》卷一百一十)通行本《四十二章经》亦云:“佛言,当念身中四大,各自有名,一切无我。”汤用彤引丽本《四十二章经》有言:“断欲守空,即见道真。”(《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94页)所谓“无常”、“无我”、“空”皆为本体范畴(本文从广义角度使用“本体”这一概念,凡涉物质世界之本源或本性者,皆从此义),由此开悟,便能证得涅槃。这与中土道术师法“虚无”、祛炼神明,互为表里。所以,“尚黄老之微言”的楚王英,亦“尚浮屠之仁祠”,并为之“洁斋三月”(《后汉书》卷七十二);而桓帝则于宫中“黄老浮屠”并祀,襄楷上书竟直称“此道清虚,贵尚无为”(《全后汉文》卷六十七),则不仅把佛教视为黄老道术同类,而且在本体上亦被认为清虚无为,佛道关系之密切,于此可见一斑。
佛教初传,使之与中华学术发生关涉的中介是道术。道术纯为养生修炼之法,与政治、伦理没有现实的利害冲突,所以道家、儒家自不妨同时信奉,这也是汉代学术儒道互补的一个佐证。而就本体言之,操儒术者一方面视佛教类同道术,以黄老无为与佛学性空并为一谈;另一方面,汉代儒学本体,各派揉杂,尤与道家相出入,故《周易》在汉代同为儒、道两家之经典;而《汉书•艺文志》则直称道家学说“合于尧之克让,易之谦谦”。这样,初传佛教,在经典未备,本体不甚明了的情况下,便即被道家接受,又为儒家所容。
佛教根植中土,儒、释、道在本体理论方面颇有契合,是其内在原因之一;而作为佛教义理之佛学,在这场文化交流、撞击过程中,不仅为本教派之生存,而且为自身理论的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二
严格说来,初期佛教见容于中土,不过是指少数宗法黄老者以道术之一种援以为用;或因佛法初传淤塞,儒教正统思想未察杆格而置之不论,并不意味着作为独立的宗教流派和理论学说为中华学术所认可。之所以如此,乃在于不同民族文化的形式,浸透着彼此隔膜的民族心理、思维习惯或宣示着截然不同的政治、伦理意向。佛教初传中土,也正演化了这样一个矛盾的过程。所以僧佑《弘明集序》有言:“大法东流,(中略)守文曲儒拒为异教,巧言左道引为同法。”而慧皎叙及明帝时来华高僧摄摩腾,则谓“大法初传,未有归信”(《高僧传》卷一)。文化本身的惰性,自然孕育着彼此精神的对抗。
自西汉末期到汉魏之交,历时二百多年,佛教在与中华学术互为资用的同时,双方的对抗性也是一以贯之的。分而言之,有三点原因:一是佛教虽以道术行世,但随着外来僧徒和信教者的增多,以及经典移译渐伙,佛法渐明,自然走向与中土道术背离之势;二是佛教自谋独立,欲与中华原有学术相抗衡,此为深受华夷之辩思想浸渍的中土学人、方土所不能接受;三是以佛教为道术而修习者多与政治相牵连(如楚王英),佛教遂渐被统治者所关注并加抑扬。三者各有侧重,但究其实质,却是佛教义理与中华原有学术的矛盾。自然与人生契合无间的本体理论,是彼此辩难攻讦的焦点。
佛、道关系最密。佛教虽为中土道术视为同类,但法理祭祀究竟有别,同处既久,遂渐树门户。《广弦明集》卷一载南岳道士褚善信等上书明帝,反对佛教,尊崇黄老“虚无自然、大道元首”,并斥责信佛者为“弃本逐末”。此事颇涉虚诞,未必实有,但以本体立论而拒斥佛教,中土道术重视理论分合的特点,可以想见。另外,东汉时又有老子化胡之说(《后汉书•襄楷传》),此说必产生于佛、道构隙以后,其意首在抑佛尊老,争华夏之正统;其次是把佛理纳入黄老,以调合学说方面已经出现的对抗。如果在佛教初传之时,此说尚可使双方得益,但既出现分争,必源于根本义理之歧异,此种弥合,实不过徒事点缀而已。道安《二教论》有言:“推色尽于极微,老氏之所未辩,究心穷于生灭,宣尼又所未言。”此论极为允当。佛学本体一旦明了,决非方仙道士的虚文曲说所可掩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