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界一向以汤用彤先生在《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中的分析为定谳,将“六家七宗”当作中国学人受玄学影响而形成的早期般若学派。笔者在研究中发现,这样的解释实际上包含着一些难于解释的问题。本文依据对现存相关材料的分析,特别指出,“六家七宗”只有僧肇批评过的三家才属于般若学振,其余则属于小乘佛教之遗响。
一、“六家七宗”的学派归属问题
关于鸠摩罗什来华之前的中国佛学,罗什高徒僧叡在《〈毗摩罗诘提经〉义疏序》中云:“自慧风东扇,法官流泳以来,虽曰讲肆,格义迂而乖本,六家偏而不即。性空之宗,以今验之,最得其实。”[1](P311]寥寥数语,准确地概括了这一较长时期中国佛学的面貌。文中将“格义”与“六家”对举。对于“格义”和“六家”究竟应该如何看待,汤用彤和吕澂所见略有差异。汤先生把其当作“学派”看待[2](P165],吕先生则将其作为研习讲解佛学的方法[3]。依我们看来,二说应该统观才是。僧叡明确称之为“讲肆”,故解其为两种不同的学风、方法,亦当契意。然而,正由于“格义”拘于中印哲学概念的对应互解,“六家”只求意趣而不拘泥于文字,因此,不同的方法必然会导致不同观点或学派的产生。只是由于资料的散佚,已难得确解,因而才异解纷呈。
关于“六家七宗”之所指,几种史籍论述有异,今依汤用彤之考释列表于下(见表1)。汤用彤以为,六家七宗都是“中国人士对于性空本无之解释也”。[2](P194]他进而将当时之般若学派分为三派以涵盖之:“第一为二本无,释本体之空无。第二为即色、识含、幻化以至缘会四者,悉主色无,而以支道林为最有名。第三为支敏度,则立心无。”[2](P194]汤先生的结论,现今几为定论。然而细检资料,发现此中识含、幻化、缘会三宗的观点,依照般若中观之理论解析,其水准相差甚远。而此三宗之代表人物,如于法开、道壹、于道邃等,均为其他三家之同时代僧人,难道他们之才智确实如此低下,竟至于不能理解般若奥义而扞格甚殊乎?此确实难解,其中必有原由。这是其一。细检资料我们发现,汤先生的结论的最重要依据是吉藏《中论疏》中的有关记载以及昙济的《七宗论》。下面我们对这两件证据做些分析。
表1 汤用彤“六家七宗”所指
六家 七宗 代表人
本无 本无 道安(性空宗义)
本无异 竺法深 竺法汰
即色 即色 支道林 郗超
识含 识含 于法开
幻化 幻化 道壹
心无 心无 支敏度 竺法蕴 道恒
缘会 缘会 道邃
吉藏《中论疏•因缘品》言:“什公未至长安,本有三家义”,[4](《大正藏》卷42吉藏《中论疏》)即本无义、即色义、心无义。汤用彤将此句在“未至”处断开,成为“什公未至,长安本有三家义”,明显有误。观吉藏所述之四宗人物并不限于长安一地,如支道林之说即标之为“关外即色义”也。同书又说:“此四师即晋世所立矣。爰至宗大庄严寺昙济法师著《七宗论》,还述前四以为四宗。”[4](《大正藏》卷42吉藏《中论疏》在讲完上述四宗之后,第五、六、七分别是识含、幻化、缘会。这里,吉藏将以上内容列为“同异门”是大有深义的。言“本有三家义”是说惟有此三家方可算作般若学派,否则何言“此四师即晋世所立矣”?此结句之下再言昙济作文原本,显然并不以后面三家列于般若学派之内。因此,僧肇《不真空论》才仅仅批驳了本无、心无、即色三家而未提及后三家。再行联系前引僧叡所盲,可以断言,僧叡所说“六家”是从当时佛学的整体而言的,并非限于自身学派之囿,因而“格义”方与“六家”并称。在此,我们想着重指出两点:其一,识含、幻化、缘会三宗与本无、心无、即色三宗探讨的并不是同一个佛学问题,特别是识含、幻化二宗着重于修行主体的有无,缘会宗偏于从“析法空”论“空”,属小乘佛学。其二,识含、幻化、缘会三宗的流行即便是同属僧肇时代,也未被当时的学界当作般若学派看待。《肇论》只列三宗并不是偶然的,这里有“宗”内“宗”外之别。僧肇只着重于对般若学本身学派的清理,并无兴趣涉及“宗”外派别。这里除可以从理论解析外,有两条史料须强调一下:一是前面已引用的吉藏《中论疏》的说法:“罗什未至长安,本有三家义”,昙济著《七宗论》扩充之而成七宗。二是昙济乃成实论师,《隆兴佛教编年通论》卷五说:“时京邑诸师,立二谛义,有三宗,宗宗不同”,而此“三宗”之中前二宗全为成实师所立。[5](《万续藏经》130册祖琇《隆兴佛教编年通论》卷5)昙济作为成实僧人,为张大其义,追溯前代,将与其立论近似的三家之义缀于般若三宗之后,合为“七宗”,亦属可能。故僧叡所言“六家偏而不即”在很大程度上不仅针对般若学系而言,而且也应该包括师承不明的小乘佛学思想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