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超凡诗
超凡诗,就是指通过咏物抒情来追求脱俗情趣的悟道诗。这类作品平仄音韵完全符合近体诗格律,而且运用比兴手法,语言典雅,诗风清幽,注意意境的创造。在唐代,超凡诗的初期创作者主要是以皎然、灵澈为代表的清静派,后期则是以贾岛、姚合为首的苦吟派。他们的作品似“松风相韵、冰玉相叩”,“语甚夷易”、“淡然天和”。(《送灵澈上人庐山回归汪州序》)如:
鹤静窥秋片,僧闲踏冷症。 (齐己《秋苔》)谁识浮云意,悠悠天地间。 (灵澈《送道虔上人游方》)
石馨疏寒韵,铜瓶结夜澌。 (贾道《送贞空二上人》)
其中所抒发的那种飘然物外,从嚣烦的世界中寻求超脱的情趣,恰当地表现了禅宗“净心”,“任性”“无念”的宗旨。在审美层次上,比在凡诗大为进步已经摆脱了事物固有的形态,步入了其所反映的意象之中。
禅的实质,是通过自我调整,达到主体与自然界的最大和谐,达到精神上的超脱。这种心境在文学作品中,最容易通过对人事和自然现象的观察反省中感触而来。因为自然界万事万物本身是无目的性的、无意识、无思虑、无计划的,也就是“无心”的。参禅者需通过“悟”唤醒潜藏隐在心灵深处的真我,摆脱狭隘和有限,从人世间的一切执著如生死、是非、成败、荣辱中解脱出来,达到一种随意的境界。而超凡诗正是这一意境的形象转化,对这种艺术境界的欣赏,可以说初步形成了中国人特殊的审美情趣。
在超凡诗里出现频率最高的意象是明月和白云,姚合说:“看月空门里,诗家境有馀”。(《酬李廓精舍南台望月见寄》)皎然也说:“逸民对云效高致,禅子逢云增道意”。(《白云歌寄陆中丞使君长言》故而,在超凡诗中我们随处可见这两个意象,如:
白云供诗用,清吹生座右。(皎然《答裴集阳伯明二贤》)
禅室白云去,故山明月秋。(灵澈《初到汀州》
冷色石桥月,素光华顶云。(无可《禅林寺》)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贾岛《题李凝幽居》)在这里,月色云影与诗情禅意相契合,既是诗人的审美对象,又是禅者的观照对象,它们在诗中已由自然物象转化为象征性的意象,月是莹洁空明的清静心的象征,云是闲适自由的生活观的象征,体现出参禅者追求脱俗情趣的意旨。
超凡诗深受中国正统诗歌的影响,具有参禅入定的观照、心极神劳的构思、清新和谐的语言与含蓄冲淡的意境等审美特征,在中晚唐诗坛上影响颇大。不过,“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贾岛《送无可上人》自注)的苦吟态度常常破坏其语言的自然和意境的浑融,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在中国文学史上,注意铸字炼句,苦吟不缀的诗人非常多,如:
赋诗新句稳,不觉自长吟。(杜甫《长吟》)
损心诗思里,伐性酒狂中。(白居易《新秋病起》)
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卢延让《苦吟》)贾岛更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因为“贾岛同时代的人。
初唐的华贵,盛唐的壮丽,以及最近十才子的秀媚都已腻味了,而且容易引起一种幻灭感,他们需要一点清凉,甚至一点酸涩来换换口味”。(闻一多《唐诗杂论! 贾岛》)这点清凉和酸涩正好从深山野谷、禅房静室中去获得。所以,苦吟本身让诗人们收敛起了世俗的欲念,在非功利的审美活动中达到“安 禅制毒龙”(王维《过香积寺》)的效果。
然而,超凡诗作者们的“僧气”和“禅味”毕竟隔着一层。因为禅宗是提倡破除文字障的,最高境界是无念、无相、无住,不受任何理性思维和客观事物的局限。可在超凡诗中,对客观事物虽有了“山不是山,水不是水”的违反俗见的理解。同时却又通过苦吟进入了另一种执著,既以假为真,认假为真,做诗不再是做诗,而是成为了避世的方法,成佛的途径。
“看不到丝毫的旷达通脱,只有执著的追求,以清瘦为高格,以苦吟为旨归,坐禅与吟诗不仅是士人仕途受挫的心灵避难所,而且也成了拘牵他们精神和行为自由的新的牢笼。坐禅而为禅缚,所以说,“愁来坐似禅”(姚合《寄贾岛》);吟诗而为诗缚,所以说“矻石匕被吟牵”(尚颜《寄兴》),故而司空图认为‘能吟僧亦俗,爱舞鹤终卑’。(《僧舍贻友人》)
三、堕凡诗
堕凡诗是指通过描绘景物风光来隐喻禅意的山水诗。这类作品意境宁静空灵,节奏闲适舒缓,色彩自然浅淡,意象透明可感。这禅中境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具体的画面,禅理、禅意俱在其中,物我冥契,耐人寻味。正如王维所云:“君问穷通理,渔歌如浦深”。(《酬张少府》)以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为代表的山水诗是其主要创作群。
禅宗主张“住心看净”,“菩提影现,心水常清”。以此清静心观照万物才能毫无遮碍,达到“思与境偕”。其实就是意念消失于意象之中。青原惟信禅师所说“而今得个休歇处”,也就是指心在自然中得到休歇,心消失于自然之中。于是,观照的结果,是一种非概念的理解——直觉式的智慧因素压倒了想象、联想和感知。这就是禅宗所谓“直截根源佛所印,寻枝摘叶我不能”(永嘉玄觉禅师《证道歌》)的直证之悟。故而山水派诗人创作,往往用最直接的义象语言表达心中的感觉,也就是直接把握观照对象的神髓,如: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王维《鸟鸣涧》)
微雨夜来过,不知春草生。(韦应物《幽居》)
垂钓坐磐石,水清心亦闲。(孟浩然《万山潭作》)
何等直接,一切只是呈现,没有任何修饰与人为的痕迹。在禅是悟,在诗是“不隔”,在美学是审美直觉的果实。
“诗佛”王维的山水诗历来被尊为堕凡诗的极品。如《鹿砦》: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通篇无一禅语,只写空山一隅,于薄暮光景明灭之间,表现出了禅宗的色空思想。又如《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在人迹罕至的深山里,自红自艳的芙蓉花自开自落。点出一切美好事物尽属生命无常,如同梦幻泡影那样虚空不实,宇宙间万象演变的结果终归于寂灭。胡应麟称王维的诗作“读之身世两望,万念俱寂”(《诗数》),可见其是颇为善于把抽象的理念寄寓在对自然界的描写之中的。
除王维以外,还有许多诗人通过诗歌创作来参禅悟道。如: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柳宗元《江雪》)
山边水边待月明,暂向人间借路行。(灵澈《归湖南作》)
春潮待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韦应物《滁州西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