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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宗与中国文学——南怀瑾(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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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读了苍雪大师送钱谦益的这首诗,如果对历史有修养,了解钱谦益如何做二臣?如何搜罗明末遗老阴私事迹的资料,要著《明史》来要挟遗老门的後裔,以及他的藏书楼(绛云楼)起火的情形,才专心转而研究佛学的经过,那麽,对於苍雪大师这首用禅语警策的诗,便觉得他匠心独运,句句字字,语含玄机了。

   以上的举例,我们是为了时间的限制,所以一说到唐代文学的诗境,是受到禅宗影响而演变的动机,就赶快急转直下,便一路讲到宋、明以下,而且信口而说,只就其大要的提到一些,这都是为了说明中国文学从隋、唐以後,接受融会禅宗的禅境,才有唐、宋以後的成就,是为引起研究禅宗与中国文学关系者的注意。至於唐、宋以来佛教文学与中国文章辞境的关系,更多更大,也来不及多说了,青年同学们,须要注意的,例如大家都谈过苏东坡的“赤壁”前後赋等,他与禅宗与老、庄的思想,有极其密切而明显的关系,所以才有这种千古绝调的文章意境。

   (2)词曲:中国文学时代的特性,从唐诗的风格的形成与蜕变,到了晚唐、五代之间,便有词的文学产生。在晚唐开始,历五代而宋、元、明、清之间,禅宗宗师们,以词来说禅,而且词境与禅境都很好,也到处可见,只是被人忽略而已。我们现在简单的举出历来被人所推崇公认的词人作品,以供参考,如辛稼轩的词:

   《鹧鸪天(石门道中)》:山上飞泉万斛珠,悬崖千丈落(左鼠右生)鼯,巳通礁经行还碍,似有人声听却无。闲略钓,远浮屠,溪南修竹有茅芦,莫嫌杖屦频来往,此地偏宜著老夫。

   又《睡起即事》:水荇参差动绿波,一池蛇影照群蛙,因风野鹤饥犹舞,积雨山栀病不夜。名利处,战争多,门前蛮触日干戈,不知更有槐安国,梦觉南柯日未斜。

   又《有感》:出处从来自不齐,後军方载太公归,谁知寂寞空山里,却有高人赋采薇。黄菊嫩,晚香枝,一般同是采花时,蜂儿辛苦多官府,蝴蝶花间自在飞。

   又《戊午拜退职奉词之命》:老退何曾说著官,今朝放罪上恩宽,便支香火真词奉,更缀文书旧殿班。扶病脚,洗颓颜,快从老病僭衣冠,此身忘世浑容易,使世相忘却自难。

   又《登一丘一壑偶成》:莫滞春光花下游,便须准备落花愁,百年雨打风吹却,万事三平二满休。将扰扰,付悠悠,此生於世自无忧,新愁次第相抛舍。要件春归天尽头。

   《瑞鹧鸪(京口病中起登连沧观偶成)》:声名少日畏人知,老去行藏与愿违,山草旧曾呼远志,故人今有寄当归。何人可觅安心法,有客来观杜德机,却笑使君那得似,清江万顷白鸥飞。

   又:胶胶扰扰几时休,一出山来不自由,秋水观中秋月夜,停云堂下菊花秋,随缘道理应须会,过分功名莫强求,先自一身愁不了,那堪愁上更添愁。

   元曲如刘秉忠的:

   《干荷叶》,千荷叶,色苍苍,老柄风摇荡。减清香,越添黄,都因昨夜一场霜,寂寞在秋江上。

   又:干荷叶,色无多,不耐风霜(坐刀)。贴秋波,倒枝柯,宫娃齐唱采莲歌,梦里繁华过。

   又如盍西村的:

   《小桃红(杂咏)》:市朝名利少相关,成败经未惯,莫道无人识真赝,这其间,急流涌进谁能辨,一双俊眼,一条好汉,不见富春山。

   古今荣辱转头空,都是相搬弄,我道虚名不中用,劝英雄,眼前祸患休多种,秦宫汉冢,乌江云梦,依旧起秋风。

   杏花开後不曾晴,败尽游人兴,红雪飞来满芳径,问春莺,春莺无语风方定,小蛮有情,夜凉人静,唱彻醉翁亭。

   又如鲜於去矜的:

   《寨儿令》:汉子陵,晋渊明,二人到今香汗青。钓叟谁称,农父谁名,去就一般轻。五柳庄月胡风清,七里滩浪稳潮平,折腰时心已槐,伸脚处梦先惊,听,千万古圣贤评。

   清初有各的少年词人,也便是满清贵族才子的纳兰性德的词:

   《浣纱溪》:败叶填溪水已冰,夕阳犹照短长亭,行来废寺失题名;驻马客临碑上字,闻鸡人拂佛前灯,劳劳尘世几时醒。

   又:燕垒空梁画壁寒,诸天花雨散幽关,篆香清梵有无间。蚁蝶乍从帘影度,樱桃半是鸟衔残,此时相对一忘言。

   又:抛却无端恨转长,慈云稽首返生香,妙莲花说试推详;但是有情皆满愿,更从何处著思量,篆烟残烛并回肠。

   (3)小说:讲到中国文学中的小说,它与唐代的戏剧与词曲,也是不可分离的连体,而且它犹如中国的戏剧一样有趣,将近一两千年来,始终与佛、道西家的思想与情感,没有脱离关系,所以便形成後世民间,对於戏剧的编导,流传著两句俗话说:“戏不够,仙佛凑”的戏言了。现在,为了贴切本题来讲,我们姑且把中国小说写作的演变,分为两大阶段,第一阶段,便是由上古传说中的神话,到周、秦之际,诸子书中的寓言与譬喻,以及汉、魏以後,道家神仙的传记等,如《穆天子传》、《汉武帝外纪》、《西王母传》等等,大多是属於传统文化思想,参加道家情感,神仙幻想成分的作品。第二阶段,是由唐人笔记小说与佛经变文开始,到了宋、元之间的戏曲,以及明、清时代的说部与散记等等,大多是含有佛、道思想的感情,而且融化其中的,往往是佛家思想的感情,多於道家。值得特别注意的,无论是小说与戏剧,它的终场结尾。或为喜剧,或为悲剧,或是轻松散慢的滑稽剧,甚之,是现代所谓黄色的作品,它必然循著一个作家固有的道德规律去布局与收煞;那便是佛家与道家思想综合的观念、人生世事的因果报应的定律。旧式言情的小说与戏剧,我们用讽刺式的口吻来说,大都是“小姐赠金後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的结局,然而,这也就是说明一个人生,因果历然不爽的道理。唐人笔记小说中,因为他的时代思想,受到禅宗与佛学的影响,固然已经开其先河,而真正汇成这种一仍不变的规律,嵌进每一部小说的内容中去,当然是到了元、明之间,才集其汇流,成为不成文的小说写作的规范。

   元、明之间,历史小说的创作者如罗贯中,他写作《三国演义》的开端,开宗明义,便首先用一首《西江月》的词,作为他对历史因果循环的观念,与历史哲学的总评语,如“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清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如果依哲学的立场而讲历史哲学的观点,罗贯中的这一首词,便是《金刚般若经》上所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是为文学境界的最好注释。也正如皓布(衣昆)禅师的《颂法身同上事》说:“昨夜雨滂亨,打倒葡萄棚。知事普请,行者人力。撑的撑,拄的拄,撑撑拄拄到天明,依旧可怜生。”岂不是一鼻孔出气的作品吗?因此而引起後人根据这种思想,造作一本小说中的小说--《三国因》一书,来说明三国时期的局面相事迹,便是楚、汉分争因果循环的报应律的结果。除了罗贯中以外,施耐庵的名著《水游传》,只从表面看来,好像仅是一部描写宋、明时代社会的不平状态,官府骗上朦下,欺压老百姓,而引起不平则鸣共同心理的反应与共鸣,如果再加深入,仔细的研究,它在另一面,仍然没有离开善恶因果的中心思想,隐约显现强梁者不得其好死的观念。後来又有人怕人误解,才有《荡寇志》一书的出现,虽然用心良苦,而不免有画蛇添足,多此一举的遗憾。至於《西游记》。《封神榜》等书,全般都是佛、道思想,更不在话下。此外,如历史小说的《东周列国志》、《隋唐演义》。《说岳全传》等等,无一不含容有佛学禅宗不昧因果的中心思想。也正如天目礼禅师颂《楞严经》的“不汝还者,非汝是谁”,云:“不汝还兮复是谁,残红落满钓鱼矾,日斜风动无人扫,燕子衔将水际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