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祖在寺里打坐,禅宗六祖的得法大弟子怀让看出这位沙门是个法器,便问:你在这儿成天打坐图个什么?“图作佛”,马祖回答。怀让拿了块砖,在马祖坐禅的庵前磨。马祖问道:你磨它干什么?怀让禅师说:磨作镜子。马祖便说:砖怎么能磨成镜?怀让说:磨砖既不能成镜,坐禅岂能作佛?马祖一听,便问:那怎样才行?怀让禅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一头牛驾车,若车子不动,你是打车子,还是打老牛?”这话把马祖问住了。怀让又说:你学作禅,还是学佛?“若学作禅,禅非坐卧,若学作佛,佛非定相,于无住法,不应取舍,汝若坐佛,即是杀佛,若执坐相,非达其理。”这一席话使马祖茅塞顿开,心意超然解脱,从此追随怀让大师,待奉九年。
在上述公案中,以牛比喻人的心理意识,以车比喻人的身体。禅坐要求思想专一宁静,可是身体不听你的使唤,大脑皮层处于兴奋状态,安静不下来,念头此起彼伏,这时该怎么办?是从调整身体入手?还是从调整人的心理意识入手?因此禅定工夫的发展不只是打坐就能解决问题,还需要有见地的配合,还有一个思想观念转变的问题。退一步说即使你的禅定工夫长进了,如果教理不明,不但无法证到宇宙万有和生命的根元,而且可能走到外道禅和凡夫禅的邪路上去。
二、禅坐与生活
西方实存主义哲学家和心理学家千方百计从禅师修证经验中寻找能用以冥想的方法。然而他们并没有解决冥想结束以后,人们在现实生活中怎样继续保持平静心态的问题。如果说在禅坐过程中,思想要平静下来已经很难了,那么在生活中要保持平静超然的心态就更难了。佛学与禅的实质并没有把参禅打坐与现实生活截然分开。参禅打坐是在修持,行住坐卧也可以修持。
在释迦牟尼创立的佛学体系中,人生观和本体论是统一的。佛学的本体论范畴往往具有人生观的意义。宇宙万有和生命的根元是非空非有,即空即有。《金刚经》中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宇宙的本体是无形无相的, 人们没有办法直接把握住它,只有通过客观世界和人类实践的相对性来把握。因此佛学的道理不能到神秘的彼岸世界中去求证,而必须在现实的此岸世界里领悟。释迦牟尼倡导的大乘路线是心出世与身入世的统一。对人世间的一切不贪恋,又不逃避人世间的现实生活,在人世间作救世济贫的工作。
禅宗继承了大乘的修持路线,禅宗大师一般具有济世化众的悲心,不同于小乘禅者的厌世主义。对于住在寂灭清静的境界上的避世隐士,禅宗斥之为“担板汉”(用一个肩头背一块木板走路的人,只能看到一边)。与佛教其他宗派相比较,禅宗更强调把学禅、学佛贯穿于禅坐以外的日常生活的事理中,从起心动念之处求证形而上的本体。但是大多数禅宗大师并没有否定禅定的作用,而是要破除执着禅坐,脱离生活的习气,达到坐禅与生活禅的统一。例如在马祖的公案里,怀让禅师说:“禅非坐卧”、“佛非定相”,禅并不局限在行住坐卧的某一个方面,生活中到处都有禅意,佛也没有固定的相状,不应执着于某一个方面而偏废了另一个方面。怀让禅师并不是说不要禅坐,而只是说“若执坐相,非达其理”;“汝若坐佛,即是杀佛”。这就告诉我们,执着于禅坐的相状,没有达到问题的究竟;佛是无相的,如果认为只有打坐才是学佛,这不仅不能成佛,反而抹煞了佛学的真谛。总之,禅宗的人生观要求人们立足于现实生活,在现实生活中从事利他事业,又不图任何回报,能利用一切事物又不为物欲所缠缚,内心世界总是悠闲自在。例如法融禅师,在开悟之前躲在山里整天静坐,被人称为“懒融”,后来经过禅宗四祖道信的开导悟了道,亲自为听他讲经的徒众化缘,每天背负粮食,往返山下山上八十里。
三、渐修与顿悟
西方实存主义哲学家和心理学家认为,早在弗洛伊德之前,禅宗大师已经发现了人类意识中的无意识领域。只不过人类意识中的无意识的东西不是生理的本能和欲望,在人类意识深层的、更具有实有意义的东西是平静剔透的意识流。实存主义心理学家罗洛梅(Rollo May)说:人同时生活在三个世界的形态中,即周围世界,现在世界和内在世界。周围世界是客观世界,你在周围世界中的身份犹如一物。当你如一名待医治的病人般的自我呈现,或者当你是一家公司的组织制图上栩栩如生的一员时,你就假定身份为一客体。现在世界是你的社会世界,你和相处的人有关系,你扮演的角色通常属于现在世界。你是一个人,能做这种事而不能做那种事,是儿女、丈夫、妻子或情人,从事教员、推销员或赌业工作,是一个迷人的或随和的、慷慨的或吝啬的人,是一位好主人、好朋友、好同事、或一个坏人。只在周围世界或现在世界的向度中体验自我,就成为一具机器,或一个角色。为了完美起见,你须体验你的内在世界。“内在世界预先假定自我意识、自我相关性,是人类唯一的现在……”只有通过冥想,才能与内在世界接触,将内在的你从你自己的知识理念上拯救出来。因此冥想是思维活动的停止,是纯粹的领悟。
虽然西方实存主义哲学家看到了开悟与静修的内在联系,但是他们所说的开悟仍然与禅宗的顿悟有明显的区别。他们把冥想过程中产生的宁静愉快的状态误认为是悟道的境界。实际上从佛学的观点看来,由禅定而产生的清静境界并不是形而上的本体。《楞严经》说:“纵灭一切见闻觉知,内守幽闲,犹为法尘分别影事。”这就是说,即使能够灭掉五官感觉、知觉的作用,只守着幽闲、空洞的境界,仍旧是心理意识的幻影,还是虚妄不实的。此外他们把冥想过程中产生的幻觉,看成是找到了一种把握外部世界的全新的理解模式。罗洛梅认为冥想产生的各种体验,“不是唯一的主观体验,它毋宁是我们从其真正理想上,了解了真实世界的基础,我们在其上建立关系的基础。”〔12〕在静修过程中产生的各种幻觉还是在心理意识里打转,还没有达到对形而上的本体的认识。《楞严经》里用“五十种阴魔”来描述在静坐过程中身心变化的各种境界,以说明它们都没有达到对形而上的本体的把握。
由于禅定工夫的长进、头脑中恶习的弃除都不是一朝夕就能完成的,所以佛学上的顿悟必须与渐修相互配合。佛经历来把顿悟与渐修看成是相辅相成的。佛教的重要经典《楞严经》说:“理则顿悟,乘悟并销,事非顿除、因次弟尽”。佛教的另一部重要经典《楞伽经》用陶器制作、万物生成、技艺学习等过程比喻渐修,用“明镜顿现一切色相”、“日月轮顿照显示一切色相”来比喻顿悟,说明渐修与顿悟在学佛修证过程中都是缺一不可的。前面谈到马祖在怀让禅师的开解之下,顿然而悟,这表明即使有深厚的禅定功底,如果没有领悟的配合,不用说证到宇宙万有和生命的根元,就是要把禅定的工夫提高到一个新的层次都很困难。然而也必须看到,马祖在未悟之前已经做过一段长时间的禅定苦行工夫,没有这个条件就无法言下顿悟,况且马祖悟后还侍奉怀让九年,随时锻炼所悟的道果。类似马祖的情况,禅宗公案不胜枚举。禅宗二祖、法融禅师都有与马祖类似的经历。即使像根器较利的、顿宗的创始人慧能,在开悟后,还避居在猎人的队伍中,修持了15年,才出来弘扬佛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