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对真如缘起论的批判
近代唯识学者对中国台、贤、禅等宗所宗的“真如缘起论”,颇多持批判态度者,先有欧阳渐在《唯识抉择谈》中对《大乘起信论》的真如受熏说进行批评,谓真如与正智为体用关系,不可说能熏所熏,犹如刀不割刀,指不指指。用以香熏衣喻之,实在不当。在《大乘密严》等叙中,欧阳渐一再批驳《起信》,指斥天台、贤首等宗“乃无一纸切当示要之论”。其弟子王恩洋据师说撰《起信论料简》,论证《起信》乃中土人士伪撰,与唯识正义不合。吕澄对真如缘起论批驳更力,断《起信》、《占察》、《金刚三昧》、《圆觉》、《楞严》等真如缘起论系的经论一脉相承,俱为“中土伪书”,并撰《楞严百伪》举百余条理由论证此经为伪。认为台贤等宗的核心思想“心性本觉”乃据误译建立,为“中土伪说”,不符印度佛学,印度佛学只以“本寂”来解释心性本净,无本觉之说。“性觉”说肯定果性已净,有误妄念为真净,使人沉沦于杂染之害。对熊十力依性觉说建立的“返本求心”义,多次去信批评。印顺则认为真如缘起系的“真常唯心论”虽然源出一类印度大乘经,然“融摄世俗的方便更多,也与婆罗门教更接近。”(《妙云集》中编《佛法概论》)台湾杨白衣、杨惠南等,抨击“真常唯心论”也甚力。对中国佛学主要宗派的理论核心的否定,成为现代中国佛学界一种反传统的强劲思潮,这种思潮,主要由唯识学者所掀动,对中国佛教起着巨大的破坏作用,自然会遭到教界人士的反对。《楞严》、《起信》真伪之辩,曾在当年中国佛教界、学术界掀起轩然大波,卷进了不少人参与论战。太虚大师超然于中印诸宗派,从八宗平等、不偏执一家之见的圆融立场出发,撰《佛法总抉择谈》等对欧阳渐专主唯识、否定他宗的态度作了回应。他以唯识宗所立三性判摄全体大乘教义为般若、唯识、真如三宗,指出三宗实质无殊,其歧异只是言说方便之不同,并无是非邪正之分。唯识宗与真如宗所说真如,含义有宽窄之别,唯识宗依用显体,故唯许心之本净性是由空无我所显真如,或心之自证体非烦恼故,名为本净;真如宗依体而彰用,其所言自性清净不仅指心之真如体,亦兼指心之净相用,此净相用从未起现行,仅为法尔所具无漏种子。故二宗真如义实际相合,二宗各宗一义立说,“不相为例,故不相妨”,不能拿唯识宗的尺子去衡量一切。若诽拨《起信论》的真如缘起说,则摄一切归无为之主的真如宗经论如《楞伽》、《华严》等,亦属唯识宗所宗依者,便应皆被诽拨了。这是有关佛学的慧命问题,应极审慎。印光、南怀瑾、贾题韬等,也都反对用学术研究方法轻易否定佛祖经论,强调佛法的智慧未必从考据中得来,要靠理论和实践去验证。
此外,对唯识学方面的不少重要问题,如空有二宗的关系、如来藏与阿赖耶识的关系、真如是否为疏所缘缘、“转依”的真义等,学者们都作了深入研究,其探讨范围涉及唯识学的方方面面。尤其是在唯识学所运用的论证工具——因明学的研究方面,成绩十分可观,有多部专著问世,这是因明学传入中国后从未有过的盛况。对西方文化的回应
晚近法相唯识学的复兴,实质上是东方传统文化对近代西方文化挑战的一种回应,弘扬唯识的人士,不少怀有佛学救国、学术救国的热忱,对面临的时势挑战,具有较清醒的认识,对唯识学所具的优势和弱点,也不无反省。太虚大师从俯瞰时代思潮、纵观全体佛学的高度,提出应时契机弘扬“新的唯识论”之口号。此所谓“新”,便新在对西方文化挑战的回应。这种回应,在唯识学复兴运动中大略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强调唯识学为当今时代所必需.
晚近学者,率多从时代潮流着眼,强调唯识应时契机,论证弘扬此学堪以针治时弊。欧阳渐1922年在南京高师所作的讲演《佛法为今时所需》中,认为时势人心混乱不堪,武力专横,金钱骄纵,贫富悬殊,怨毒潜伏,皆西学泛滥、信仰崩溃所导致的恶果。全球面临着被暴力宗教所压服的厄运,觅一能力挽狂澜、预防大祸者,非佛法尤唯识学莫属。太虚在《新的唯识论》开首,纵观新近世界文化潮流,指出宗教与哲学,已为科学所穷,而科学本身亦挈襟露肘,“正犹专制君主、立宪君主,皆为民主政治所推陷,而民主仍无以治平,致心海茫茫,莫知奚届!”詹姆士之“实际主义”、罗素之“新实在论”、柏格森之“直觉论”,皆有局限,无济于事。人类文化思想需求之倾向,“展转逼近到新的唯识论边,有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概。”章太炎指出:“盖近代学术,渐趋实事求是之途,自汉学诸公分析条理,远非明儒所能企及。逮科学萌芽,而用心益复缜密矣。是故法相之学于明代则不宜,于近代则甚宜,由学术所趋然也。”(《章太炎全集》第四册370页)桂柏华说:“今世科学理论日益昌明,华严、天台,将恐听者藐藐”,今世弘法,“非法相不能引导”。唐大圆认为:“佛教中之有学,且足以纠正今世科学之误,匡西洋哲学之谬而特出者,则莫如唯识。”(《十五年来中国佛法流行之变相》)霍韬晦在《中国近代唯识宗再兴的机遇》一文中论述说:法相唯识学具兼宗教与学术二任于一身的性质,系统精致,条理井然,运用逻辑和知识检验的方法进行推论,具科学之长而无中国化佛学尚直觉、崇圆顿、玄深●侗、疏于逻辑思辩等缺点,且早就输入中国,由华人发扬,在国人心理上常视之为中国传统文化,这使它在东西文化对垒中占有有利条件,“在西潮冲击之下,藉唯识学以应西学,是当时许多学者的愿望。”唯识学正是趁时代文化思潮的这种趋向和需求而应运复兴的。
二、力图用现代语言和现代学术思想阐明唯识学.
唯识学作为古印度佛寺中产生的一种僧侣文化,名相繁多,用语艰深,带有浓厚的经院哲学、玄学气味,与现代人之间无疑存在着深深的鸿沟。唯识学者率多认识到了唯识学的这一弱点,力图改进讲解方式以适应时势。太虚大师强调新的唯识学需“用新近之思想学术以阐明”,人心趋向之形势既殊,顺应之方法应随之而变。尤其是名句文义●格尤大,“故非用现代人心中所流行之活文学,以为表显唯识学真精神之新工具。”(《新的唯识论》)他力图翻新唯识旧学,重组唯识学的阐述结构,分为“宇宙人生的唯识论”等七义,易阿赖耶识为“生化体识”、末那识为“意念性识”。在其《法相唯识学概论》中,将唯识学义理重新整理为虚实、象质等十四个问题,创立了一种从六识到八识、从共不共变到自他形成、从现行果到种子因、从现象差别到生命差别、从染唯识界到净唯识界的讲授法。《文化人与阿赖耶识》一文则从社会教育的角度,把人们引向唯识学。慈航的《唯识学ABC》、默如的《唯识学概要》、黄忏华的《唯识学的轮廓》、摩尼的《唯识哲学》、唐大圆的《唯识的科学方法》等,都用通俗易晓的现代语言,深入浅出地讲述唯识学的艰深义理,力求让一般人能看懂、听懂。不少人在讲解唯识时,尽量利用、联系现代科学、哲学。如张化声《见色之研究》,引述西方心理学关于视觉形成来源的散出、波动、以太诸说,及生理学的眼球解剖图、视网膜成像图,说明唯识所说眼识形成的原理,既符契科学而又有对科学中难题的解答。熊十力《新唯识论》、缪凤林《唯识今释》、朱宝昌《唯识新解》等,都多处引证西方哲学之说以释唯识。如《唯识新解》参照怀特海哲学,将唯识学所讲的“识”解释为“经验的动作”,谓唯识所言“种子”便是怀特海所谓“使一个经验动作显现的‘主观要求’”,经验动作便是怀特海所谓“主观要求得到了个体满足”。至于利用科学成果如显微镜下的观察证实佛经所言水中、人身中诸多微虫,以光学电学知识证明佛经所说一切刹那生灭等,更是晚近唯识学著述中论证唯识学符契科学的老生常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