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时代,由于科学技术在文化、生活领域的基础地位,以对象化、主体间性为核心的科学理性成为人类思想基石与真理的准绳,这导致了人类文化史上空前彻底的世俗化的来临。伴随科学理性而起的批判精神,对传统文化予以祛魅,解构了凡圣等二元结构,形而上学与宗教神秘思想被边缘化,在此基础上的后现代思想将这种批判精神发挥到极端,而形成文化的虚无倾向。这个时期在消解传统文化精神的同时,利用技术的威力征服自然,对人类的生存环境造成空前破坏,致使生物灭绝、环境污染、沙漠化等等,并引起两次世界大战,给人类的生命带来浩劫,亦使人类笼罩在核战争等威胁的阴影之中。与此相伴随,以享乐主义为特征的世俗感性主义甚嚣尘上,提倡物质奢华以及高消费,追求全方位的感官享受,结果,现时代在人性上表现为世智辩聪、贪欲横流、人情浇薄,一句话,人心被贪、瞋、痴三毒染蔽,善根不得增长与显现。按照传统佛教的判定,现时代是典型的末法时期。在这种五浊的困境中,秉承自利利他、慈悲为怀、众生一体精神的佛教当然是济世良药。但由于科学理性支撑的世俗理性主义与超经验、非逻辑的宗教体验性正相反对,再加上世俗感性主义的享乐性质与制欲克己、超凡入圣的宗教实践相对立,对包括佛教在内的传统宗教构成了消解,使佛教以及其他宗教在世人眼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就佛教而言,这对佛教僧人以及一般佛教信众的佛教信仰造成持续性乃至破坏性冲击。一方面使信众信仰不深固,易于衰减,另一方面使信众以世俗主义看待佛教,带来佛教的世俗化,或者说“矮化”。
民国以降,教界对世俗主义的强势采取的应对策略并非行之有效。从思想层面看,主要的措施是随顺引摄,但不得不说此举有使佛教世俗化之嫌。因为即使最具“原教旨主义”色彩者亦多愿表明佛教虽然较世俗殊胜,但亦与之并不相悖。可列举支那内学院与汉藏教理院的一些大师为例。像支那内学院的大师欧阳竟无认为“佛法非宗教非哲学而为今时所必需”,即主张佛教作为佛学,非宗教、非哲学,是崇尚与追求智慧之道,而超越于世俗之上。但要注意,他强调佛教应为佛学,以及强调佛学非形而上学与非迷信,参照坐标恰是世俗理性主义,意在试图与世俗理性主义相一致。特别是内学院力倡回到印度佛教而弘扬唯识学,亦在相当程度上是为了表明佛教的义理具有系统、严密的特色,在世俗理性看来也是无懈可击的。虽然内院系满怀宗教热情对佛教的世俗化(如本土化)倾向一直抱着警醒的态度,但其著名大师吕澂对佛教采取的学术化立场实际即是世俗化的一种表现。不过,在思想方面,是汉藏系的太虚法师的人生佛教理念与印顺法师的人间佛教理论最为鲜明地体现出世俗化在佛教中的影响。太虚法师的人生佛教力斥近世佛教的鬼化倾向,倡导回到人间。他的人生佛教思想可称为现代人本佛教之肇源。太虚法师有句著名的偈语云:“仰止唯佛陀,完成在人格。人成即佛成,是名真现实。”此中将人生佛教解释为一种人本的立场,以人格包含佛格,以人格的最高实现即为佛格,换言之,由人本而进趋佛果,提倡一种即人而佛的佛陀观。在人生佛教理念基础上演进的“人间佛教”将人本的立场予以了最大限度的贯彻。其中印顺法师在其“人间佛教”思想中,本着“此时、此地、此人”的人间精神,真正建构了一种人本主义的佛教理论,但正因为如此也给佛教造成了巨大损害。按照这种佛教人本主义思想,只有人堪受佛教教化,而佛陀是即人而成,具体而言,人有众生性、人正性、佛性,通过扬弃人之众生性,而实现人之正性,即此为基础修菩萨行,最终圆满彰现人之佛性,而成佛。此佛教人本主义,按照印顺法师自己的话说,是“人本大乘法”(《佛在人间》P.105),指示一种即人而成佛道的佛教思想,所谓“‘人·菩萨·佛’──从人而发心学菩萨行,由学菩萨行而成佛。”(《佛在人间》P.100)这样的人间佛教,在印顺法师是经过抉择提出的,其抉择的基本工具是经验主义、历史主义、逻辑主义相交融的世俗理性原则,即由世俗经验主义否定佛在天上成就且释迦牟尼为化身佛的大乘佛陀说,而由逻辑与历史考证否定大乘经典为佛口亲说或者由佛陀加持而他人宣说,从而颠覆大乘的圣教量性,而使大乘的成佛之道无据。虽然印顺法师宣称抉择佛教是为了回到佛陀本怀,但其方法与结果却对大乘的大乘性给予重重一击。上述对内院系与汉藏系几位大师思想的简单分析,即可看出佛教在世俗理性主义的浪潮中的危局。而现代佛教在实践方面也是堪虑,佛教徒多趣求功能神通、世间福报,直接反映了世俗感性主义对佛教之冲击。
如前所述,在世俗主义以历史主义、经验主义、逻辑主义冲击传统佛教的圣教量性的情况下,佛教现在已经面临着“矮化”以及变质为“相似佛教”的危险。所以教界当前的主要任务之一是对内学与世学的关系予以清楚的界定,并在向下(摄引群生)与向上(求趣佛道)两方面提供说明。
按照佛教精神,内学与世学在意趣方面具有本质的不同。小乘佛教属急趣寂灭之解脱论,而大乘佛教属普渡众生之菩提论。但不论是解脱论还是菩提论,皆是出世间学。世学所关注者为世间之福乐,与内学所趣相去何止霄壤。此道理似乎稍经佛教熏习之人皆定有所知晓,但在当今僧俗信众中真正会得者寥寥无几。原因是佛教教育不力,比如不能使僧众于佛教教理有所深入,多鼓励他们专精经忏佛事,致使僧众易为世间利养所转。而在佛教学院教育中佛教教育的主体性、内道性又不明确,多趋骛于世间学者,致使学僧不于经论与修持下功夫,养成流连世间杂学之疴病。因此,必须在佛教教育上痛下功夫,引导僧众明确认识佛学与世学之差异,清晰把握佛教的殊胜之处,以此才能保持佛教之本位立场不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