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乘起信论》的争议
从印老的思想层面而言,的确是比较赞成印度的阿含部,尤其判《杂阿含》的修多罗为「第一义悉檀」的佛法,祇夜是「世界悉檀」,记说是「对治悉檀」及「为人生善悉檀」,而无边甚深的法义,均由此第一义悉檀流出。他把印度的大乘佛教,分做初期、后期以及秘密大乘,他对初期大乘的龙树思想是特别赞叹的,因为是纯朴的缘起性空论,最能与阿含部的法义相衔接。对于玄奘传译的唯识学,颇有微词,真常系的如来藏思想,被他判为后期大乘。初期大乘中多少已富于理想化及梵化的成份,亦不为印老所取,如来藏系的真常唯心的大乘亦有确当的,但其偏重于至圆、至简、至顿,例如中国佛教的台、贤、禅、净,都是有这种性质。究竟那些是确当的后期大乘佛法,那些是适合现代人的佛法?可以参考印老的原著。
印老虽然几乎是倾全部的生命于印度佛教的研探,对中国佛教也不是外行;他虽比较倾心于印度的初期大乘佛教,但对根本佛教、部派佛教的源流亦极用心,对于印度的后期大乘也极关心。因此他对印度三系的大乘佛教,都有极深度的认识,对于每一系,也各有几部不朽的著作传世。单以真常唯心系的著作及讲录而言,就有《如来藏之研究》、《胜鬘经讲记》、《楞伽经亲闻记》(印海法师记)、《大乘起信论讲记》等,而以《大乘起信论讲记》来肯定中国佛学及印度如来藏系的法义,要比玄奘传译的印度唯识学,更为优越。印老自己未必赞成如来藏系的真常唯心论,却给了《起信论》相当高的评价。
《大乘起信论》在中国译经史上,从隋朝开始就有争议,均正的《四论玄义》说:「寻觅翻经目录中无有(《起信论》)也」。一直到唐朝智升的《开元释教录》,才肯定地说,这是梁朝真谛所译。故到近代日本学者中,有人主张《起信论》是中国人写的,望月信亨博士撰《大乘起信论之研究》,乃成为此一主张的代表。当然也有持相反意见的,迄今尚未见出定论。至1973年,平川彰博士撰成日译的《大乘起信论》的会注本,由大藏出版社发现,他自己对于《起信论》的疑伪问题,未加意见,只是于书末附录了柏木弘雄氏的一篇文章〈起信论的文本及其研究〉,详细介绍了《起信论》的作者、译者,以及包括中韩日三国历代的注释者。尽管有人怀疑《起信论》的作者不是龙树之前的马鸣,译者可能也不是真谛,但是《起信论》确系真常唯心论系的一部重要论著。自隋代的昙延开始,约一千四百年来,有关《起信论》的注释极多,而以净影寺的慧远、新罗的元晓、贤首法藏三人所撰者,历来被并称为《起信论》的三疏,后代凡讲《起信论》者,几乎都会以法藏的《起信论义记》为基础、另二疏为源头的重要参考。而《起信论》在中国佛教史上的影响力,是遍及大乘各宗的,举凡华严、禅、净土、天台、真言各宗,都有甚深的因缘,乃至法相、三论二宗,也有不少直接依用《起信论》的。最晚的一部名著,是明末蕅益智旭的《大乘起信论裂网疏》,是依据实叉难陀的译本,站在天台教学的立场,主张中观与唯识是一体的,以为《起信论》与唯识学的基本思想都是《楞伽经》,因为智旭是性相融和论者,仍是中国佛教的模式。
印顺长老对于《起信论》的定位及真伪问题,当然非常明白,所以他的这部《大乘起信论讲记》悬论中,就讨论了作者与译者,列举了古今诸家的意见。由于日本学者提出研究,中国的梁启超,即采用日本学者的说法,支那内学院的欧阳竟无、吕澄、王恩洋等人,站在唯识学的义理上判《起信论》为伪造,王恩洋甚至以为「梁陈小儿所作,席绝慧命」。另一方面有以中国佛教为本位的太虚大师,起而为《起信论》作卫护,认为《起信论》是龙树以前马鸣的作品,并以为东方文化不同于西方文化,不能用进化发展的方法论来衡量佛法,也就是说《起信论》的如来藏思想,是发生在空宗出现之前,由于法机不当,即暂时藏诸名山,到了龙树乃至无着世亲之后大行其道。因此,太虚大师便将《起信论》来融会唯识学。
印顺长老对于近代中日两国的学者所见,不全赞同。其实在中国是由于梁启超、支那内学院及太虚大师等三股思潮的激荡,印老便起而自己提出了《起信论讲记》,乃用合理的观点,来重新审定《起信论》的思想渊源及其所代表的价值。原则上印老是主张《起信论》非译自印度的梵文,而是出于中国地论宗的北道派学者之手。据《慈恩传》所说,玄奘游印之时,印度已无《起信论》,故依中文本译成了梵文。印老也以为:印度传译过来的,未必全是好的,中国人撰着的,未必就是错的。所以主张,考证只是就事实,不能代表价值,不论如何,「在佛教史上,《起信论》有它自己的价值。这不能和鉴别古董一样,不是某人的作品,就认为不值一钱。」[1][1]同时以为站在唯识学的立场,评论《起信论》的教理是不对的;光以中国佛教的立场,来为唯识学与《起信论》作调和融通说,也未必恰当。故在他的《起信论讲记》中,随时指出思想史的源流,引用经论作证,并且经常指出大小乘各系学派之间先前关系、同异所在。于玄奘系的唯识学与《起信论》思想作对比时,往往直接了当地说明玄奘传唯识学,是受西北印度小乘有部的影响,赞叹《起信论》的论点是有大乘经为依据的,非如王恩洋所见的那样幼稚。但在遇到他自己与太虚大师的观点不相同处,措词比较含蓄,依旧可让读者明白,他的用意是什么。
四、《大乘起信论讲记》的特色
?(一)不师古人亦不师于己心
古来诸家注疏,虽然也都会引经据典,提供许多数据,以证明他们所见的正确性及可信性,但皆不能脱离两种架构的框框,那就是若非师古即落于师心。师古者是以某一宗一派一人的立场为背景、为标准,来诠释经论;师心者是依据一己的内心经验或个人的思想模式来解释经论,也即是差遣佛经佛语,来为他们自己的所知所见和所喜爱者,作工具、作脚注。前者是已有宗派所属的学者,后者是有了一些宗教经验、禅定体验,或思想成见的附佛法外道。
印顺长老,自称他不是任何宗派的徒裔,他也不会凭着一己的身心反应或偏颇之见,而说我想如何如何,我以为如何如何。所以他的《起信论讲记》,没有贤首、天台、唯识、禅宗等的色彩,甚至也不以《阿含经》及《中观论》为定点。不预设立场,都能探本求源地为《起信论》找到每一个观念,甚至每一句名相的出处及其演变的过程,既能还原又能疏解。若非具有通达大小乘各系圣典的功力,这种任务是完成不了的。
?(二)以真常唯心论的立场解释《起信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