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结果而论,“转山河国土归自己”,与“转自己归山河国土”是没有区别的,都是“大我”与、“小我”界线的消融。但出发点却是对立的,一是占有,二是奉献。占有就难免障碍重重,方向错了,南辕北辙,永远达不到目标。奉献则是无门无户,无障无碍,条条大路通长安。修行者如果从奉献的立场出发,本身就已经“转自己归山河国土”了,本身就与“大我”融为一体了,本身就是“全体”,就是道。因为人们修行求道,就是求达到这个“无我”,你本身就是“无我”,已经就是“无我”了,那一切都是多余的了——多么现成啊!这里可以看到佛教“慈悲喜舍”这个被称为菩萨的“四无量心”有多么大的力量,仅其中一个舍字,就已经包含了修道的最终成果在其中了。
禅宗兴起的唐代,是中国佛教最为兴隆的时代。天台、唯识、华严、净土、律宗、密宗等许多宗派,都发展到它们最辉煌的时期。一方面,是中国佛教文化的鼎盛,另一方面,在禅宗看来,则是佛教的实践和修行的阙如。众多的佛教徒钻进了浩如烟海的佛教经典中去咬文嚼字,许多杰出的法师都陷在了对经论的研究中,而忘记了佛教经典所指示的根本目的——修行和解脱。
五代时,有人问清凉文益禅师:“‘指’,我不问,什么是‘月’呢?”禅师反问说:“你不准备问的那个‘指’又是什么呢?”又有一个人问:“‘月’我不问,到底什么是‘指’呢?”文益禅师说:“‘月’。”那人说:“我明明问的是‘指’,你为什么回答‘月’呢?”文益禅师说;“因为你问的是‘指’嘛。”
“指月”是禅宗常用的一种譬喻,“月”指学佛的目的,“指”为学佛的方法——你不知道什么是月亮,或不知道月亮在那儿,那好,我指给你看。禅宗内有一部重要的典籍就取名为《指月录》。所以这一则公案就是方法和目的的有关辩论。针对第一个问题,文益禅师要他先懂得方法,没有方法,又如何能达到目的呢?针对第二个问题,文益禅师要他先知道自己的目的,不明白目的,这个方法又有何用呢?生活中常常有这样的教训,许多人往往去研究方法而忘记了目的,或者把方法当作了目的。在佛教中,研究经论只是方法,而解脱才是目的。如果把研究经论作为目的,忘记了解脱的修行实践,那么尽管把经论研究得头头是道,结果反而成为修行实践的障碍。在唐代,这种情况是严重存在的,所以禅宗许多大师“不惜眉毛”,敢于采用“呵佛骂祖”的手段来警醒迷途者,当然禅宗这样做取得了相当的成绩,也带来相当的非难。
以上的种种问题,可以说是立场、世界观、方法论的问题;在佛教内部,则是迷和悟的问题;在禅宗内则是念头的问题。禅宗不愿把问题复杂化、扩大化,它的方法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在念头上用功,攻击点很小,可以不用大力气就可以解决。若从理论上、体系上来一番作为,那就“费力不讨好”了。所以禅师们接机度人,往往就在当机一念之上,攻其一点,不计其余。这一点攻破了,其它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在《坛经》中,六祖大师在面对印宗法师所问:“黄梅付嘱,如何指教”——五祖大师到底传的什么法?禅宗代代相传、以心印心的是什么?六祖大师的回答是:“指授即无,唯论见性,不论禅定解脱。”可见在禅宗那里,明心见性是压倒一切的。而禅定、解脱这些佛教的主要方法和根本目的,与明心见性相比简直不值一提。禅宗认为,只要能明心见性,就达到了解脱,没有必要再在禅定上多费功夫。
所以在《坛经》中,六祖在论及止观(定慧)和禅定时把常规的禅定推向了一个全新的境界:“何名坐禅,此法门中,无障无碍,外于一切善恶境界心念不起,名为坐;内见自性不动,名为禅。”“外离相即禅,内不乱即定”。“于念念中,自见本性清净,自修自行启成佛道”。
一切都在念头上,只要在念头上见到了自性清净,并在上面“自修自行”,就可以“自成佛道”。这就是禅宗的根本方法。在这里,没有多余的说教,需要的只是每一个人的那个心和心中活动着的念头。条条大路通长安,每一个人的念头都是通向大道的,关键就是迷与悟。六祖说“不悟即佛是众生,一念悟时众生是佛。故知万法尽在心中,何不从自心中顿见真如佛性。”对六祖大师所说的一切,禅宗是认定了的,没有疑义的。
雪峰义存禅师曾问他的老师德山禅师:“历代祖师们传下的无上佛法,不知我有没有资格学到手?”德山禅师劈头就给他一棒,并说:“你在说些什么啊!”雪峰说:“弟子不懂嘛。”德山禅师说:“我宗无语言,实无一法与人。”雪峰因而有悟。“我宗无语言,实无一法与人”,若有理论性的说教,就不是禅宗了。德山禅师一辈子就是用棒子传法,“德山棒,临济喝”在当时令学禅人谈虎色变。那一棒子打在头上,开悟了当然求之不得,没有开悟,打成个脑震荡,那又成何体统呢?
问题在于,当禅师的棒子打在头上时的那个感觉是什么?是有念?是无念?是疑?是悟?这是一个极其复杂深沉的心理状态。比方说,一个学佛多年的人,当然有一肚子佛教的学问,但学问归学问,是否在修行上达标及格,或者开悟解脱则是另一码事。这样的人在理论上用功多年,在实践上不得力,听说禅宗教外别传、以心传心,可以使人“言下顿悟”,当然会抱着一个求悟的心态,也抱着他对佛教的种种认识和见解来向老禅师们请教。当这条棒子不由分说地,没头没脑地打在头上时,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可以有种种结果:
一是认为禅师是疯子,根本不懂经论,在那儿瞎棒乱喝一气,故弄玄虚,自己可以不予理会,扬长而去。二是如临济大师那样,在挨棒子后反省:到底自己“有过无过”。三是被棒子打得晕头转向,不知所以,还有一些,确实是被打得头破血流,晕死过去的。所以,当时那些著名禅师门下,多则千人,少则十余人,真能在棒下开悟的人却寥如辰星。
这几种结果都有一个共同之点,就是在棒子一击之下,原先那一肚子的疑问和希望,都会霎时无影无踪。一切理性的、情感的、认识的东西,都会在这一棒子的打击下荡然无存,使自己的心灵或念头,得到那么一个极为短暂的、“空”的状态。用禅宗的话来说,这是石火电光的一瞬,你若把握住了,见到了,那就道喜了;你若错过了,在上面东张西望,疑神疑鬼,那就可惜了。这个极为短暂的、“空”的状态——姑且如此说,其实未必,因为这种状态是“不可说,不可说的”,禅宗称之为“念头脱落”,或“桶底脱落”。这也是念头,也是一念,不过是“无念之念”或“念而无念”之念。若能在这样的一念中通向根本,如水潦法师所说的“于一毫头上识得根源去”;若能在这样的一念之中见到全体,如南泉禅师所说“犹如丰虚,廓然荡豁”;若能在这样的一念之中见到如六祖大师所说的“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如五祖所说“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若识自本心,见自本性,即名丈夫、天人师、佛”。若能在棒头一击之下领会到这一切,那么在禅宗的意义上就是明心见性了、开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