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十力之外道、小乘连用,齐小于外,颇似华严宗法藏和尚之以“我法俱有宗”、“我空法有宗”为“附佛法外道”而勉强摄入“愚法声闻教”中。我们不能起外道或小乘诸师于地下而问之,对于熊氏的破斥,能否心服口服,或者另有妙论以杜熊氏之口。然十力之以大斥小,不但表明其哲学思想与大乘佛教颇有同调,而且表明其哲学宇宙论的体系建构对大乘佛教多有借重。
2.谈空
大乘中最先兴起的宗派是以般若类经典为依据的空宗,即中观派,龙树所造《大智度论》、《中论》、《十二门论》及提婆所造《百论》等论著集中体现了这一宗派的思想。熊十力之破斥小乘、证成“无境”之说,阐发“识用殊特,而亦非真”新义,种种论议,多借助此宗。十力一方面极力称赞空宗之手段、气魄,一方面又为空宗终归空寂而深感可惜。
熊十力对空宗以遮诠,即只破不立的表达方式或否定的表达方式,扫荡一切执著的手段和气魄极表钦敬,认为空宗有与自己特别契合的地方。熊氏说:“空宗的全部意思,我们可蔽以一言曰:破相显性。空宗极力破除法相,正所以显性。因为他的认识论,是注重在对治一切人底知识和情见。所以破相,即是斥破知见,才好豁然悟入实性。知见是从日常现实生活中熏习出来的,是向外驰求物理的,决不能近窥内在的与天地万物同体的实性。所以,非斥破知见不可。…我和空宗特别契合的地方,也就在此。”[⑦]对于空宗的这种“破相显性”,熊氏一再称叹,不吝赞辞。“空宗密意,唯在显示一切法的本性。所以,空宗要遮拨一切法相,或宇宙万象,方乃豁然澈悟,即于一一法相,而见其莫非真如。空宗这种破相显性的说法,我是甚为赞同的。古今谈本体者,只有空宗能极力远离戏论。空宗把外道,乃至一切哲学家,各各凭臆想或猜见所组成的宇宙论,直用快刀斩乱丝的手段,断尽纠纷,而令人当下悟入一真法界。这是何等神睿、何等稀奇的大业。”[⑧]熊十力称许空宗的“见体”、“见性”,应该说,这在熊氏的哲学评论中,已近乎于所能给出的最高评价。
但熊氏毕竟是现代新儒家的一代宗师,他平章华梵,出入儒释,而归本于是孔家《大易》大生、广生之理,故而他虽则一再称叹空宗的大力量、大心胸、大气魄、大手段,一再表达自己的钦敬和赞佩,但在终极的价值取向上,他还是坦言了自己对空宗的不满。“吾尝言,空宗见到性体是空寂的,不可谓不知性。性体上不容起一毫执著,空宗种种破斥,无非此个意思。我于此,亦何容乖异?然而,寂静之中即是生机流行,生机流行毕竟寂静。此乃真宗微妙,迥绝言诠。若见此者,方乃识性体之大全。空宗只见性体是寂静的,却不知性体亦是流行的。吾疑其不识性体之全者,以此。”[⑨]在熊氏看来,空宗只见到性体的空寂,未见到性体的流行,虽有“见性”之深致,惜有“未见全德”之缺憾。空宗之所以有此缺憾,与其过度使用遮诠、执著于“破”有关。十力又说:“像空宗那般大扫荡的手势,直使你横猜不得,竖猜不得,任你作何猜想,他都一一呵破,总归无所有,不可得。直使你杜绝知见,才有透悟性体之机。这点意思,我又何尝不赞许?不过,空宗应该剋就知见上施破,不应把涅槃性体直说为空,为如幻。如此一往破尽,则破亦成执,这是我不能和空宗同意的。”[⑩]
空宗这种“一往破尽”的致思,在熊十力看来,颇有“离用谈体”之失,表现在修行上,“未免索隐行怪”。熊氏说,佛教“自小乘以来,本以出离生死为终鹄,所以,他们趣入的本体,只是一个空寂至静、无造无生的境界。及大乘空宗肇兴,以不舍众生为本愿,以生死涅槃两无住着为大行,虽复极广极大,超出劣机,然终以度尽一切众生,出离生死为蕲向,但不忍独趣涅槃耳。空宗还是出世思想,所以,他们空宗所证得于本体者,亦只是无相无为,无造无作,寂静最寂静,甚深最甚深,而于其生生化化、流行不息真几,终以其有所偏住,而不曾领会到。所以,只说无为,而不许说无为无不为;所以,有离用言体之失。”[11]指斥佛教“耽空滞寂”,是儒家的传统观念,也只有到熊十力,才深入到本体论的层面上较量是非。自此论一出,佛教中反驳者就代不乏人,然要杜十力之口,岂易言耶?
熊氏对此亦深为自信:“善学者如其有超脱的眼光,能将佛家重要的经典,一一理会,而通其全,综其要,当然承认佛家观空虽妙,而不免耽空;归寂虽是,而不免滞寂。夫滞寂则不悟生生之盛,耽空则不识化化之妙。此佛家者流所以谈体而遗用也。”[12]观空而不耽空,归寂而不滞寂,熊氏本此意而造《新唯识论》,亦可谓深思而善学者也。
3.说有
继空宗而起的大乘佛教宗派是以《解深密》等经典为依据的有宗,即瑜伽行派。此宗创始于无著,大成于世亲,推衍于护法,至玄奘东归,传入汉土,建立唯识宗,因受到李唐王朝的奖掖而盛极一时,然旋即衰微,典籍散佚。至民国时期,唯识典籍复还中土,唯识学呈复兴之势,欧阳竞无主持的支那内学院专弘此学,而熊十力亦往受学,后竟以佛学名家,执教北大,主讲唯识,吾故谓熊氏之佛学研究实于此宗用力最深。熊氏每谓此宗分析细密,逻辑谨严,义理宏富,头脑清晰,值得学哲学者重视。然熊十力之訾议佛教,也主要集中于此宗。他于《新唯识论》文言文本指斥护法,而于《新唯识论》语体文本中则直斥无著、世亲,径议玄奘、窥基。熊氏在《体用论》中罗列五端,粗陈有宗之过,可谓晚年定论,我们可以于此窥见十力对有宗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