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须繁引,熊十力于禅宗有所会心,于此已可见一斑。故而当支那内学院一堂师友站在唯识学的立场上讥讽禅宗时,十力竟能以宗门自居,与内学院的掌门人吕瀓往复辩难,必欲为禅宗争一地步。[25]人们不仅要问,作为现代新儒家宗师的熊十力。为什么会那么欣赏禅宗呢?在我看来,十力之学,出入华梵,归本孔易,濡染佛风是自然的。故而他虽不以佛家为究极,但有可为他引为同道的地方在。禅宗渊源于佛教,在形成发发展过程中,吸收和汲取了不少的儒道思想,其“作用见性”的悟道方式,已与佛家耽空滞寂大异旨趣,且又冥合十力体用不二之论,故得熊氏之激赏,良有由也。
5.论佛
此处以“论佛”标目,并非指佛一人,而是以论佛为主,并涉及熊十力对佛教的一般看法。如上所言,熊十力之学出入儒释,平章华梵,而归宗《大易》,服膺孔子。他对佛教总的评价是“反人生,毁宇宙,必欲遏绝生生大化之洪流”。此意在其早年所著《新唯识论》文言文本中或隐而未彰,至《新唯识论》语体文本以后诸书则屡有言及,而其对佛家的赞美亦随之而愈益明确。
熊十力对佛以缘生论代替外道神我说殊致赞赏。古代印度婆罗门教盛行,梵天或大自在天造世之说甚嚣尘上。释迦创教,唱缘生之论,谓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入、六入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死忧悲苦恼。释迦以此顺流观察人生社会的各种苦难现象,以此逆流思维出离苦海的解脱之道。熊十力认为,佛氏“以此说明人生所由生,宇宙所由始,反对大自在天造成万物之谬说。释迦氏天才卓然,于斯可见。”[26]梵天或大自在天造世说是印度种姓制度的神学依据。佛氏对现实苦难的发生作出缘生论的解释,否定是梵天或大自在天的安排,由此而主张众生平等。佛家历来以十二支缘起为释迦悟道的基本内容。熊十力于此致赞,表明他对佛家根本教义的富有理解上的同情。
作为儒家宗师,熊十力相信人生以昭明的一面为主,但他从自己的学识和经历中体验到人生也有黑暗的一面。他认为佛氏于此黑暗的方面体会最为深刻,足资猛省。熊氏尝谓:“人类生活确有光明与黑暗两方面的表现。若偏从黑暗一方着眼,则人生无往不是造恶因,招苦果。人类寿命,若平均计算,本无多岁月。纵有过百岁者,在茫茫人海中能得几人乎?且长而无始无终者,时也。设有及万岁者,其在无尽的长劫中,犹若刹那顷耳。哀哉人类,昏昏造罪恶,吾不知其果何所为。自人类开化,有哲学思想以来,悲观与乐观两方均不绝也。余以为乐观是正观。但俗情颠倒,违反正理,习于非乐之乐,终不自觉。则此等乐观,非余所谓正观也。譬如粪中蛆虫生长污秽中,而以污秽乐其生也,不亦大可哀欤!人类常颠倒于迷暗之长途中,得佛氏揭其丑恶,庶几有省而返求其本性之所安,又何可弃之而不肯究欤?”[27]在佛家看来,对命限、苦难造成的人生逼迫的强烈感受,是产生向道之心的基础和条件。熊氏这番高论,实是他对佛家取同情理解的态度所致,而其愤疾人世丑恶的真情流露,又使他不能不对佛氏对人生黑暗的真实体会叹为观止。故而他赞美佛法说:“人类思想史上有此一派思潮,显然是有最高智慧者,烛照尘浮生活梏亡灵性,不堪其苦,于是有度尽一切众生,粉碎太空无量诸天,寂灭为乐之高愿。大哉佛法,岂可与中外哲学史上下劣厌世思想同年而语哉?”[28]因此他又说:“吾望世之学佛者,猛发清净心,培养对抗造化之力量,为众生拔一切苦。”[29]如果以熊氏有佛家“反人生、毁宇宙”的论调而谓熊氏反佛,岂得谓十力之真实意趣!
熊十力与门人商量学问,常以佛氏之悲心切愿、真修实行相勉励。他曾说:“佛以大雄无畏,运其大悲,见种种颠倒痴愚众生,种种苦恼逼迫境界,都无愤激,都无厌恶,始终不舍,而与之为缘,尽未来际,曾无息肩,其悲也,其大雄无畏也。吾侪愤世嫉俗,不能忍一时之乱,幽忧愁苦,将荒其业,此实浅衷狭量之征。故知报悲心者,必先养其大雄之力,不能大雄无畏而徒悲,则成为阴柔郁结,而等乎妾妇之量已。”[30]熊氏对这种悲心切愿的体会,可以说是洽肌沦髓。别人要买鸡吃,他劝别人买已经杀好的鸡而不要买未杀的鸡,别人责备他为“不彻底杀生”,他默然自省曰:“设责我不彻底戒肉食,则吾唯有自承其罪,拊胸沉痛而已。若以不彻底杀生为可非笑者,此何忍闻!使杀生而可彻底做去,则人之类其绝久矣。留得一分杀生不彻底之心,即宇宙多一分生意,愿与他人共策励也。”[31]大德高僧闻此悲音,当许十力佛性灼然照破山河矣。佛门弟子照察内心之真诚,令熊氏大为赞赏:“佛氏日损之学,其照察人生痴惑可谓极深极密,凡研佛籍而能不浮泛浏览者,殆无不感到佛氏此种伟大精神。小人安忍自欺,未有能自照者也。余以为佛法真有不可朽者,即在其内心自照之真切,此真对于人生之殷重启示,吾人诚不可不反己猛省也。”[32]因此他确信佛氏之学在人类去惑趋善、自我净化方面具有重要的作用,指出“佛氏严于自照,与孔门慎独之功亦有相近处。”[33]
对于佛教在流传过程中及当时僧界的窳败陋劣,熊十力是十分清楚的。他不无沉痛地说:“夫佛家虽善言玄理,然其立教本旨,则一死生问题耳。因怖死生,发心趣道,故极其流弊,未来之望强,现在之趣弱,治心之功密,辨物之用疏。果以殉法,忍以遗世,沦于枯静,倦于活动,渴望寄乎空华,盲修绝夫通感。近死之夫,不可复阳,此犹有志苦修者也。若夫托伪之流,竟权死利,患得患失,神魂散越,犹冀福田,拜像供僧,谄佛修忏,其形虽存,其人已鬼。复有小慧,稍治文学,规取浮名,自矜文采,猥以微名,涉猎禅语,资其空脱,掩其鄙陋,不但盗誉一时,抑乃有声后世,苏轼、钱谦益、龚自珍皆是此流。今其衣钵,授受未已也。至于不肖僧徒,游手坐食,抑或粗解文辞,内教世语,胡乱杂陈,攀缘世要,无复廉耻,等诸自桧,亦无讥焉。是故自唐以来,佛教流弊,普遍深中于社会,至今蔓衍未已,民质偷惰,亦有由来。”[34]从佛教史的角度来看,熊氏所说的这些情况是存在的。当时不少的高僧大德,如太虚、欧阳竞无等,对教界这种状况都深为忧虑。当有人问:“佛法可绝乎?”熊十力斩钉截铁地予以断然否定:“恶,是何言?昔者佛法独盛,故其末流之弊愈滋。今则势异古昔,扶衰不暇,而可令其绝乎!佛家卓尔冥证,万事一如,荡然无相而非空,寂然存照而非有。智周万物,故自在无挂碍,悲孕群生,惟大雄无恐怖,仰之莫测其高,俯之莫极其深,至哉佛之道也。是故会通其哲学思想,而涤除其宗教观念,则所以使人解其缚而兴其性者,岂其远人以为道哉!”[35]十力诚非因噎废食者。他这番话发自肺腑,情感真挚,语势激切,体现了他振兴佛教的热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