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从常人的心理活动而观,实际上是思维的升华,进入超思维的一种精神飞跃。僧肇言“妙悟”,是以“至人”之悟为高标,实际上,佛禅弟子们并不是个个都能一“悟”而“妙”的,他们之中有的天分很高,思维方法对路,往往很快就能跨越“有、无”这个铁门槛,有的人则要经过长期学习佛理,修心炼性,才能逐渐开悟,因此,又出现了“渐悟”与“顿悟”之分。与僧肇同时,也是罗什译经合作者的竺道生,论述由“渐”而“顿”说:
盖真理自然,无为无造。佛性平等,湛然常照。无为则无有妄为,常照则不可宰割。寻夫本性无妄,而凡夫因无明而起乖异;真理无差,而凡夫断鹤续凫以求通达,是皆迷之为患也。除迷去患,唯赖智慧,而真智既发,则如果熟自零。是以不二之悟,符彼不分之理,豁然贯通,涣然冰释,是谓顿悟。[3]
这里实际说的是,本来人人都有佛性,如果“本性无妄”,都是可悟入的,但有的人却会不自觉地“妄为”,那就是起“乖异”的分别有无、是非之心,乃至有以长续短的愚妄之举,这就是“多言多虑”,因此,他必须“除迷去患”才能接近“绝言绝虑”的境地,一朝修炼到家,“真智既发”,顿然而悟,那就瓜熟蒂落般地一瞬间自然而然圆满完成。“真智既发”实质就是日常思维的飞跃、升华。“渐悟”还在思维过程中,“顿悟”则是升华的一瞬间,“渐悟”与“顿悟”有一个时间差。“顿悟”与“妙悟”,本质上是一致的,都以“真”为最高境界,是“真智既发”之果;而“渐悟”,因“真智”尚未发到极致,所悟之果尚未成熟,所以与“顿悟”有高下之别。五祖弘忍两位弟子——神秀与慧能,可作为“渐悟”、“顿悟”的典型范例:
神秀到五祖弘忍门下,“誓心苦节,以樵汲自役,而求其道,祖默识之,深加器重”,日长月久,已取得“上座”弟子之位,似乎成了禅宗衣钵的当然接班人。一日,五祖“知付授时至,遂告众曰:‘正法难解,不可徒记吾言,持为己任。汝等各自随意述一偈,若语意冥符,则衣法皆付’”。弘忍门下七百余僧,大家认为,上座神秀学通内外,“若非尊秀,畴敢当之?”神秀“窃聆众誉,不复思维”,便在廊壁上写下了“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弘忍读后,基本是肯定的,说“后代依此修行,亦得胜果”,并且对弟子们“各令念诵”。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从广东远道而到五祖门庭不久的一位年青人——尚未正式出家又不识字的卢慧能,其时“服劳而杵臼之间”,闻说神秀之偈后,认为“了则未了”,请人代笔,在神秀偈旁写下一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比照而读,两偈的高下不言自明了。神秀违背了“明理不可分,悟语极照,以不二之语,符不分之理”(慧达《肇论疏》)的最高禅理,第一、二句皆是“有二”之语,即以自我的“身”与“心”同客观存在的“树”与“镜”互拟;第三、四句则落“渐悟”之义,以“时时勤拂拭”的主观努力逐渐消除心中的“尘埃”。慧能则针对神秀之语一一否定,“本非”、“亦非”正是以“不二之语,符不分之理”,“本来无一物”表现了他的顿悟:“身”与“心”、“树”与“镜”都是“虚无”,何“尘埃”之有?慧能彻底回归于心性本体。对照之下,弘忍也似乎到此时才发现神秀偈的“真智”未发,私下里对神秀说:“汝作此偈未见其本性,只到门外,未入门内。如此见解,觅无上菩提,了不可得,无上菩提须言下识自本心,见自本性,不生不灭,于一切时中念念自见,万物无滞,一真一切真,万境自如如,如如之心即是真实。若如是见,即是无上菩提之自性也。”这显然是比较了两偈之后作出的评论,其说到“无上菩提”即佛之境界,实是对慧能偈的高度评价,是“识自本心,见自本性”之语。以现代哲学观而言,慧能之偈与弘忍的说教都属彻底的主观唯心主义,而神秀尚未及此,因“万法”在他心中有“滞”,只能说是一个客观唯心主义者。五祖将衣钵传给了慧能,后来,慧能在自己的学生面前念了一偈:
心地含诸种,普雨悉皆生。顿悟华情己,菩提果自成。(《五灯会元》卷一)
似乎是回顾他得到衣钵的原因和经过,所谓“诸种”,是指智慧的种子,“普雨”是言佛之“法雨”,“华情”是指眷恋于物质世界之迷离妄执,由于“顿悟”排除了一切迷患异我,“果熟自零”终于获得了无上智慧。他还嘱咐学生:“此心本净,无可取舍,各自努力,随缘好去”。
慧能得衣钵后在南方传法,弟子众多,用“顿悟”之法传授弟子,因此南宗又被尊为“顿教”。他的弟子们对“顿悟”之后获得那种身心解脱感、精神自由、愉悦感,往往不回避美的描述。慧能第三代弟子百丈怀海禅师,在回答学生问“如何是大乘顿悟法要”时,先对“顿悟”之法作了扼要的阐释:“汝等先歇诸缘,休息万事。善与不善,世出世间,一切万法,莫记忆,莫缘念,放舍身心,令其自在。心如木石,无所辨别。”接着便对进入“顿悟”的境界作了描述:
心无所行,心地若空,慧日自现,如云开日出相似。(《五灯会元》卷三)
后两句显然有美的感觉。第五代弟子圭峰宗密禅师,对“顿”、“渐”之悟作了比较,运用喻象进行表述:
真理即悟而顿圆,妄情息之而渐尽。顿圆如初生孩子,一日而肢体已全。渐修如长养成人,多年而志气方立。(《五灯会元》卷二)
“顿悟”如可爱的婴孩,有纯洁、天真、活泼之趣,“渐悟”则显老成、稳健之态。后来又有禅师用自然景物来比喻“顿”、“渐”,前者是“月落寒潭”,后者是“云生碧汉”。寒潭之月已非天上之月,虚而不可实求也;云生于碧空而在碧空,可似观而见,非虚而尚实也。他还用一首五言诗表“顿悟”的心境:
冷似秋潭月,无心合太虚。山高流水急,何处驻游鱼?(《五灯会元》卷十六)
第三句是言“顿悟”者彻底克服了迷妄,如不能映月不能驻游鱼的急湍流水已化为平静一潭,澄明透彻,映月清朗,游鱼自在。著者在已读到的“顿悟”诗中,出自吾乡杨歧方会禅师门下的舒州白云守端禅师所作一首,给我留下心与目皆感其美的印象。其诗云: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五灯会元》卷十九)
最后一句所谓“照破”,实谓在我明珠般的心之光芒照耀下,山河大地通体透明,“透彻玲珑,不可凑泊”,使我联想李商隐“蓝田日暖玉生烟”的优美诗句。方会禅师听他诵毕,“笑而趋起”。这是会心的微笑,守端以为自己所言不当,“愕然,通夕不寐”。第二天,方会对他说:你有一筹不及我。守端“复骇”曰:“意旨如何?”方会说:“渠(我)爱人笑,汝怕人笑。”于是,守端成为方会的首座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