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指月”而“顿悟”,实开后世禅宗之端绪。而以慧能为代表的南宗,更是将“指月”说发挥得淋漓尽致。慧能三岁丧父,出身贫苦,不识字,却能听人读《金刚经》、《涅槃经》,且有所感悟,有人问他:“字尚不识,曷能会义?”他说:“诸佛妙理,非关文字。”他认为,佛法大意不在佛经,不能迷于“指月”之“指”,佛也不是释迦牟尼一人,“汝等诸人,自心是佛,更莫狐疑,外无一物而能建立,皆是本心生万种法故。”按他的说法,“月”就在每个人的内心,他的二代弟子马祖道一禅师明确地说:“心外无别佛,佛外无别心。”我们读《五灯会元》及各种禅宗语录等书会发现:“以指指月”在他们那里,主要表现有二:一是取消手指一定的指向或干脆砍掉手指;二是将“月”以种种意象化呈现,似指非指,非月似月。后者,蕴含了禅宗丰富的美意识。
“如何是佛”、“如何是佛法大意”、“如何是祖师西来意”,这是禅宗典籍中频繁出现的三个问题,或是初入禅门的人想直截地解开自己的迷惑,或是高僧之间互相考问以察对方功底的深浅。这三个问题,无疑都是“手指”。有功底的禅师,从不直接回答,或是答非所问,或是沉默不言,更有甚者是“棒喝”提问者。“如何是佛”,从无人答西天某佛祖,出人意外的是:“麻三斤”、“洗钵盂”、“大罗卜头”、“青州布衫”、“干屎橛”等等,几乎是见什么便可说什么,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有意说些大不敬的话,这种种貌似胡闹的所指,无非就是表明心外根本无佛。答得较为文明的,如龙境伦禅师答“如何是佛”:“勤耕田”。问者说:“不会”,又补一句:“早收禾”。沩山灵佑法师答“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大好灯笼。”赵州从谂则答:“庭前柏树子。”青原行思被问“如何是佛法大意”,他反问:“庐陵米作何价?”等等,千问千种古怪答案。最有趣的是“棒喝”,请看临济义玄接引弟子的一段记载:
上堂,僧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竖起拂子,僧便喝,师便打。又僧说:“如何是佛法大意?”师亦竖起拂子,僧便喝,师亦喝。僧拟议,师便打。师乃云:“大众、夫为法者,不避丧失性命。我二十年在黄檗先师处,三度问佛法大意,三度蒙他赐杖。”(《临济录》)
义玄竖起拂子,犹如伸出一指,可是僧不明其指,一问再问,所以被打(如果僧拔去义玄手中拂子远远抛开,或许就不被打了)。有个俱胝僧人,每逢有人问诸如此类的问题就竖起一个指头,常跟在他身边的一个小僧人也学着竖指头。有一天,俱胝暗藏利刃叫来小僧人,问他“如何是佛法大意”,小僧人照例伸出一个指头,俱胝竟出刀将其指头砍了,小僧人吓得拔腿便逃,俱胝追着问:“如何是佛法大意?”他欲伸指发现指头没了,瞬间“顿悟”。禅师之“指”仅仅暗示一个向度,后来不少禅师就青原行思的“庐陵米价”话头作偈,稍稍透露此“指”之意,录四首于下(选录自宋法应元普禅师编《颂古联珠通集》卷九):
庐陵米价逐年新,道听虚传未必真。大意不须歧路问,高低宜见本来人。(黄龙慧南禅师)
庐陵米价越尖新,那个商量不挂唇。无限清风生阃外,休将升头计疏亲。(白云守端禅师)
庐陵米价播诸方,高唱轻酬力未当。觌面不干升斗事,悠悠南北漫猜量。(长灵守卓禅师)
庐陵米价少知音,佛法商量古到今。绣出鸳鸯任人看,无端却要觅金针?(鼓山珪禅师)
佛法不可言解,能言解者不是佛法,如老子所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四首偈都在暗示:佛向内心求,无需“觅金针”。
“见月休观指,归家罢问程。”一个人回家,难道还要问路怎么走?有些文学修养特高的禅师,为回避直接回答,运用诗的意象化语言营造迷离恍惚的意境,呈现出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悟道氛围。天柱崇慧禅师的答问很有代表性。学生问“达磨未来此土时,还有佛法也无”,他第一次回答是没来就没来,现在还问什么?学生不解,还“乞师指示”,他没有打,说了:“万古长空,一朝风月。”(可能有自然而来,自然而去之意)学生才不语。此录他以意象化诗句答问,供读者欣赏:
问:“如何是天柱境?”
答:“主簿山高难见日,玉镜峰前易晓人。”(陈按:巧用山名。“主簿”,本为主管文书官。以此官名一座山,想此山亦有据案弄书之态。)
问:“如何是天柱家风?”
答:“时有白云来闭户,更无风月四山流。”
问:“如何是道?”
答:“白云覆青嶂,蜂鸟步庭花。
问:宗门中事,请师举唱。”
答:“石牛长吼真空外,木马嘶时月隐山。”
问:“如何是僧人利人处?”
答:“一雨普滋,千山秀色。”
问:“如何是天柱山中人?”
答:“独步千峰顶,优游九曲泉。”
问:“如何是西来意?”
答:“白猿抱子来青嶂,蜂蝶御花绿蕊间”(《五灯会元》卷二)
他的应答与所问内容可能有些内在联系,但均升华到诗的境界,如果确未经过后人的修饰,崇慧应是一位高明优秀的即兴诗人。这样的诗人在禅宗门中大有人在,萍乡杨歧方会禅师某日上堂:
“杨歧乍住屋壁疏,满床尽布雪真珠。缩却项,暗嗟吁。”良久曰:“翻忆古人树居。”(《五灯会元》卷十九)
下雪天雪粒穿过破屋,冻得缩颈暗叹,但忆起了释迦牟尼,居坐菩提树下而悟道,自然就心境开朗了。他的三传弟子大平慧懃禅师,一日上堂即诵:
金乌急,玉兔速,急急流光七月十。无穷游子不归家,纵归只在门前立。门前立,把手牵伊不肯入。万里看看寸草无,残花落地无人拾。无人拾,一回雨过一回湿。(《五灯会元》卷十九)
他说:“世尊有密语,迦叶不覆藏。”这是一首意味幽深的诗,也是“密诗”,我们只能体味到在时光流逝中的一个空寂世界,或许也表达了出家人皈依佛门四大皆空的心境。
“以指指月”的神宗心法,传到了诗人、艺术家手里,立即成为了审美的指向,他们恍然明白,在艺术领域内,那个“指头”是什么,“月”又是什么,南朝齐代画家、画论家谢赫有一评画之语,曰:
风范气候,极妙参神,但取精灵,遗其骨法。若拘以体物,则未见精粹;若取之象外,方厌膏腴,可谓微妙也。(《古画品录》)
这实际上就在区分“指”与“月”,“骨法”用笔与“体物”皆是“指”,“象外”之“精灵”便是“月”。禅宗“极象外之谈”,到南宗流行的唐代,“指”与“月”的关系便很自然地转换成了诗中的“象”与“境”的关系,诗歌理论与创作都很有造诣的释皎然,在《答俞校书冬夜》诗中有云: